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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 第一部完结+番外 (孔恰)


乌兰军拥在主帅身边,见他手法熟练,皆放心了几分。只有额尔古心情紧张之下,一个脑袋越凑越近。绰尔济斥道:“你走开些!挡得看不见了。”额尔古十分不服,瞪眼道:“你自己老眼昏花,反来怪我?”绰尔济与他原是旧识,当下更不多言,抄起银刀,作势朝他头颈削落。额尔古信以为真,大叫“要死”,忙忙跳将起来。余下几人七手八脚,将他推到绰尔济刀下,骂道:“别人好端端替将军疗伤,你嚷嚷个屁!”额尔古吵闹不休,一时热闹非凡。
他乌兰军风气一贯如此,早在鬼军之时,便动不动嬉笑打闹,旁若无人。屈方宁平日从不约束,此时却似有些羞于见人,低声道:“……大庭广众下,莫发疯了。”
他这几名手下跟随他多年,何时见过他这等颓态,一时都骇得不敢言语。额尔古不知其故,一跃而起,道:“弟弟,那姓贺的欺负你了,是不是?古哥替你报仇,将他活生生捉拿过来,剥光全身衣衫,跪在你面前叫爷爷。”
屈方宁倦道:“晚上驻营再说罢。”说着,将手背敷在眼上,不再言语。
郭兀良一见屈方宁归来,便立即向前方传报。足足等了半天,才收到御剑一句“知道了”,除此之外,更无别话。另有一条指令,却是让他率军先行一步,与前方什方军会合。珠兰塔娜城破前,包括王后在内的一众家眷,已由什方军主力护送,正在前往雅尔都城途中。什方军继承人阿古拉已死,现由一名唤作努保儿的统领带队。御剑这道命令,便是让他重任护送之职了。次日一早,一队鬼军便齐列帐前,说是将军指派过来,任凭郭将军调遣的。他心中奇怪,向乌兰军营地望去,心想:“天哥让出珠兰塔娜,换了方宁性命。我还道他终于转了性子,怎地人回来了,却抛在一旁,不闻不问?”
他手下队伍解散已久,这两个月暂摄乌兰军统帅,此刻受命离职,自要向屈方宁交代。前往他营帐时,除详述军务外,只道:“将军听闻你回来,十分喜慰,嘱你好生休养,治伤为先。此际人心动荡,待他安置妥当,便来看你。”
屈方宁垂目道:“我理会得。”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手下这些不成器的废物,前些日子有劳郭将军费心了。他们人虽惫懒胡闹,倒也不是全然不懂事,这几天尽跟我念叨郭将军的好处,反把我嫌得一钱不值。”语气虽故作开朗,眼底仍难掩黯然之色。
郭兀良心有不忍,道:“你不在时,天哥也常常记挂你。”
屈方宁自嘲一笑,道:“郭将军不必安慰我。我丢他的脸,丢得够大的了。……前日在城下,我一听黄惟松开口,便只恨不能速死。他是甚么样的人,怎肯受人要挟?我原本没想要他应允……就是被他一箭射穿,我也只会感激,绝无半点怨恨。”
郭兀良忆及御剑手中满拉弓弦,心中一紧,强笑道:“莫说孩子话。他怎么舍得?”宽言几句,便告辞离去。
屈方宁望着灰毛毡帘从他身后落下,心道:“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子为了这一天,自十五岁起,前前后后拼了八年,受的伤流的血,没八百也有一千。时至今日,也不过挣了三分赢面。你当赌得容易么?”
往后十余日,乌兰军皆随鬼军在外调度。屈方宁伤重难行,昏晓不辨,只知队伍缓缓往西南方向行去,帐外难民啼哭之声也渐渐少了。一日晨起,营帐未拔,只听门外亲兵禀报:“御剑将军来了。 ”一语未落,靴声响处,御剑臂中挽着大氅,内里一身黑色软甲沾满血迹,走入屈方宁帐中。大军连日赶路,陈设因陋就简,地下只胡乱铺了几张皮子,做屈方宁歇息之所。额尔古几人正围坐他身边,温汤换药,不一而足。见御剑来到,不敢造次,忙各自起身,散了开去。御剑举步迈入,与他相隔两三尺之远,便不再前行。
屈方宁原本裹在毯中养神,此时忙挣扎坐起,慌乱中几乎将身边团炉打翻。
御剑见他肩臂赤裸,其上刀痕宛然,还未结痂。腰上、腿上仍绑满绷带,显见伤势不轻。遂开口道:“你身上好些么?”
屈方宁应了一声,不敢与他目光相触,颤声道:“好得多了。”
御剑道:“那就好。”向外一示意,道:“几时好利索了,来前方见我。”
屈方宁道了声“是”,小心翼翼望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舒展一下腿脚,道:“也就是绑得吓人些,其实并没甚么要紧,骑马上阵,也都来得。将军……有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御剑从他头顶望去,只见他头发枯焦凌乱,被火燎去一边,瞧来甚是狼狈。他心中怜惜顿生,走近几步,单膝屈跪在他身畔,推起面具,责道:“伤还没好,又胡闹什么?”
屈方宁听他语气放缓,这才自在了些,望向他冷峻面孔,乌黑的眼睛水光闪动,哽咽道:“大哥,我……丢人现眼了。给人俘虏这么久,又……让人换作交易。我早该寻死的,可他们看守太严,我……实在没找到机会。”
御剑见他面有羞惭之色,想他一生心气甚高,便是当日手腕断折之时,也不肯轻易向人服输。这次不慎让南军活捉俘虏,于他自然是极不光彩之事。当下只道:“兵家胜败,原也寻常。何况你是为救人而去,误入敌人埋伏,旁人说来,也知非你之错。”
屈方宁听他劝解,更是红了双眼,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我……脑子太过糊涂,竟让南朝细作混在军中一年有余。那奸人假意与我手下兵士交好,诈得密道之事,这才引得黄惟松……潜伏上山。鬼城失守,全是我识人不清之祸。你……让出珠兰塔娜,也是因为我。”说到后几句,既羞且愧,眼中滴下泪来。
御剑见他哭得可怜,连带左颈那朵蒲青色花也微微耸动,开口道:“你认人失当,审视不严,诸般过失,日后大哥自会与你结算。现在养伤为要,且不要哭了。”继而冷冷一笑,道:“昔日我族落魄之时,比现在更凄凉十倍。人人只道千叶一蹶不振,未曾想卷土重来,短短几年之间,便成一代雄主。如今不过少了几座城,难道不会抢回来么?”
屈方宁全身一颤,声音也振作了些,应道:“是!”他哭得急了,泪水一时止不住,一边拿手背拭去,一边拿眼觑望御剑,似想与他亲近,却又不敢。
御剑叹息一声,坐到他身旁,伸臂将他揽住,摸了摸他头发。屈方宁忙投身入怀,将脸颊紧紧贴在他颈窝中,小声道:“我这几天都没敢睡觉,怕……大王怪罪你。”
御剑皱了皱眉,将他抱得紧些,道:“胡思乱想甚么?他便是怪罪下来,你大哥也担得起。”
屈方宁轻轻哦了一声,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他胸前血迹,又放在自己鼻前闻了闻。
御剑道:“南军派人尾随刺探,昨夜已尽数灭了。姓黄的要与我做交易,待大哥将这些累赘送走,便让他试试厉害。”说着,提起手掌,将他脸上泪水抹去了。
言语间天色渐明,少顷,帐门铜环给人叩了几下,一名黑衣瘦小兵士端着药碗,与绰尔济一同进来了。绰尔济见御剑坐在帐中,怔了一怔,向他脸上打量了好几眼,才躬身行礼。御剑也微一颔首,道声:“费心了。”帐中既有他人,他便不欲久留,在屈方宁背上轻轻一拍,便起身出帐。走出一段,只听脚步匆匆,绰尔济从后赶来,气喘道:“将军留步。”
御剑心中一凛,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屈方宁伤重有变,忙止步道:“他怎样了?”
绰尔济一愣,道:“乌兰将军么?他身上受了些寒气,手脚冻坏了几处,此外都是皮肉伤,过几天便不碍事了。小老儿过来,为的是将军您。”
御剑心中稍安,诧笑道:“怎么,我身上也有些毛病不成?”
绰尔济向他脸上瞧来,迟疑道:“小老儿不敢这么说。只是方才窥见将军面容,隐隐浮现一层青气,是以有此一问。敢问将军,近日是否劳累太过?”
御剑体质强健,绝少有人问他身体抱恙之事。当下道:“也只属平常。不过……”顿了一顿,道:“前些日子常莫名燥热,脾气也比平时暴躁些。近日睡得也不甚安稳,经常半夜厥醒。平日倒无影响,遂也不甚在意。”
绰尔济颔首道:“这就是了。”从身上取出几枚银针,示意御剑伸出手来,道声“得罪了”,便替他扎穴诊脉。御剑见他神色凝重,问道:“如何?”
绰尔济细细诊查许久,才逐一收回银针,道:“将军心火极盛,肝毒淤积,血流更比常人快了数倍……不知是甚么缘故?”
御剑血气原比常人旺盛,隆冬之际,也不觉严寒。正逢兑泽部统帅前来奏报,便道:“三十多年都是如此,想来也习惯了。”招呼一声,便纵身上马。
绰尔济摇了摇胡须,道:“不,从前必然不是如此。现下隔着衣甲,看不出端倪。将军如有空闲,不妨解开衣衫,让小老儿仔细瞧一瞧如何?”
御剑曾见他替屈方宁起死回生,倒也不愿拂逆其意,笑应道:“巫侍卫长有亲家如此,却也不枉了。”向他一点头,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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