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舌往日一听他出言揶揄,就要脸红跑走。此时却镇静如初,只顿了一顿,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黑辫梢:“嗯,爷爷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捡药也不利索了。我年纪也大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屈方宁心中一阵触动,目光也温柔下来:“是我疏忽了。一会让几个手脚灵活的过去服侍你们爷俩,任凭打骂便是。”又向她笑了笑,道:“小姑娘才几岁?在我面前还装起老成来了!”
桑舌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向门口走出几步,回头轻声道:“谢谢你,方……方宁哥哥。”
屈方宁第一次听见她这么称呼自己,还没咂摸出滋味来,只见她两手捉着布裙的边,走得非常之快,一下就不见了。
他瞧着风中摇曳不定的帐门,一时怅然若失。少顷,回伯带着一身远途之气进帐,将一枚褐色的药丸放在他手中。屈方宁吃惊道:“崔玉梅这一次给得这么爽快?”回伯打手势道:“她下山追杀仇家去了,从她徒儿手中哄来,那可容易得多。”屈方宁哂道:“名门正派,也要赶尽杀绝的么?”衔了药丸,忍着苦吞下肚。见回伯仍在一旁怔怔出神,怪道:“怎么?”
回伯眉宇中忧色一闪即过,随口道:“没有,是我多心了。”在他头顶拍了拍,起身出帐。
屈方宁不明所以,略一思忖,心道:“先生一年见她一次,每次去二三个月不等。今年没见着,便神思恍惚。难道……?”想到崔玉梅那张灭情绝爱的寡淡脸,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将这大不敬的念头从脑子里驱了出去。
次日清晨,大军待发,安代王却临时颁布了另一条谕令,将郭兀良换了下来。屈方宁身披银甲,背负飞光,胯下追风白鬃如雪,伫立妺水河畔,听闻临阵换将,只冷冷哼了一声。遥听车马靴声,不免有些期待。及近一看,却是小亭郁一袭苍青色大氅,独坐于一架古战车之上,神色冰冷,率军前来。他拿乔错了人,失望之下,索性将错就错,没好气地发兵前行。一路小亭郁也不来招呼,两路大军形同陌路地开往离水,互不理会。小亭郁机关之术巧夺天工,只是射塔、弩床无不沉重难行,都是靠那十余头白象做苦力车夫。屈方宁偶尔回头一瞥,只觉古怪好笑:“你鄙夷老子喜欢男人,这白象就是御剑天荒送的,你怎么不也一刀两断,舍了算了?”
兵至离水,小亭郁接掌的是郭兀良之位,算来屈方宁还要比他低半级。遂命大军在乌古斯集市旁扎营,纠召集驻军首领,严查滋事之所。屈方宁则向永生之海派遣使者,请见领头巫师等人。对方极其傲慢无礼,口口声声对千叶“残酷统治”不满,要求拿回一系列自主权。接连半月,毫无进展。二军营地相距不远,屈方宁与小亭郁却从不交谈,诸般决策,都是由亲兵跑腿传信,两人轮流审批之后,再行发出。小亭郁接掌主帅之位后首次远征,不欲授人以柄,处处小心在意。对方察觉他心有顾忌,愈发气焰嚣张,为首巫师更联同大小璇玑洲正副领事,驱逐异族商人、牧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使得边境局势紧张,商旅不行。
四月初五,一支千叶商队遭到误杀,乌古斯驻军长要求肇事者道歉,对方却反咬一口,引起众怒。小亭郁沉吟良久,仍然按兵不动,只派出一队人马前往问责。其蓝驻军无不失望透顶,乌熊等一干脾气暴躁之徒便忍不住冷嘲热讽,小亭郁听而不闻,连眼角都不动一动。连他麾下历来服帖的将领,也忍不住向人说道:“我们小将军,脾气也忒温和了些!”
不料初八当夜,屈方宁正在帐中与周世峰、罗天宇等讲论兵法,小亭郁派人送来一半兵符,附着一张蓝皮谕令,展开一看,纸上空无一字。屈方宁略一思索,笔蘸朱砂,写下“以杀止杀”四个字。符令送回,一夜无消息。初九凌晨,却是风云骤变:小亭郁亲乘战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入永生之海,荡平招魂祭坛,将为首十二名大巫师枭首示众,血溅三尺。余下巫师惶恐不已,背后煽动者被迫出面,却是鱼丽公主叔父、其蓝原军机大臣,伊特王爷一族。伊特领地甚广,兵强马壮。起初还斗志高昂,游离在小璇玑洲边境,妄图复辟造势。屈方宁更不多话,率兵出击,手执飞光,箭出如星,将对方一名大将射杀马下。对方这才知晓了几分利害,连忙擎了白旗,好声好气前来求和。小亭郁与之列席,草拟和约,屈方宁却拒不出面。小亭郁心里有气,强召了好几次,才红着眼睛来了。原来乌熊抢头功心急,不慎中了伊特一箭,高烧几日未褪,眼见是不太好了。小亭郁识得乌熊,知道是他心腹爱将,当年天坑结下的生死之交,非寻常手下可比。这一下顿时心生愧疚,嘴上虽然不提,暗地却遣军医取了几味名贵药材,送了过去。当夜在永生之海畔设宴,屈方宁始终面无表情。伊特赔笑敬酒,他也不理不睬。酒席散场,便一个人匆匆走了。
小亭郁放心不下,派人跟去看着。少顷来报:“乌兰将军没回去,在前面沙丘上吹风。”过去一看,只见白雾茫茫,风沙满面,屈方宁大剌剌地坐在地下,一只手撑着面颊,望着永生之海发呆。他转动轮椅靠近,在他背后“喂”了一声。
屈方宁略微瞥了他一眼,继续看着眼前白雾:“还以为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小亭郁气笑道:“我三番五次示好,你自己睬也不睬。现在反来怪我?”
屈方宁怪道:“你什么时候示好了?”身子却歪了过来,靠在他脚踏板上。
小亭郁有心凿他一下,注视着他脑后的乌发,手却不由得放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些:“你那个手下好些了么?”
屈方宁头也不回道:“好多了。谢谢你的药。”
说着,指了指远处忽明忽暗的几盏小小天灯:“要是他好不了,我就把那矮子王爷的头割下来,放到天上去。”
小亭郁哑然失笑,继而正色道:“起初杀鸡儆猴,自然不能手软。现在对方首领已有和谈意向,要是一味屠杀,难免令人心寒。”
屈方宁嗤笑一声,目光投向黑暗中妖娆缠绕的白雾,轻轻道:“你现在也满口大道理了。你不明白!我至亲至爱之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现在连朋友、兄弟,也快留不住了。有时想想,不就是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可我心里压着一口恶气,不发作出来,迟早是要疯的。”
小亭郁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本想出言安慰,话到嘴边,却变了口吻:“……你跟城里那个,最近怎么了?”
屈方宁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跟男人的事,你也要听?”
小亭郁心中怦然一跳,心虚道:“谁稀罕听了?”又催道:“起来,别坐地下!”
屈方宁将手向他一递:“喝多了,站不起来。你拉我一下。”
小亭郁迟疑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屈方宁手臂使不上力,他竭尽全力才拉起一半,忽然木轮一滑,被屈方宁一下拽了下去,两人滚在一处。屈方宁背后吃痛,呻吟了一声,以手扶额,道:“你下去!”小亭郁却不起身,只道:“我动不了。你扶我起来。”屈方宁挣动几下,道:“你压着我,我怎么扶?”小亭郁见他确实有点醉了,好笑道:“你推开我,不就行了?”屈方宁果然推了两下,不耐烦地把手一撒,道:“推不动,不来了!就这么睡一晚上算了!”小亭郁见他眼睛都阖了起来,凑近道:“你看清楚,我可不是御剑将军。”屈方宁索性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口中道:“不是就不是,我跟你难道没睡过吗?”
小亭郁动作一顿,想到他从前跟自己同被而眠的光景,想到他在自己新婚前夜,与自己在床上吻得全身发热;想到那时也是在其蓝的水气里,他的手从背后伸来,含糊不清地问:“小将军,你睡了吗?”
他几乎是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我早该知道你喜欢男人的。”
随即他俯下了头,在屈方宁冰冷红润的嘴上,恶狠狠地亲了下去。
乌兰军营帐前,亭名一干人或站或立,面有忧色。屈方宁一手抹着嘴唇,快步走来,问:“军医怎么说?”格坦小心捧着一个陶碗,道:“大夫说,乌熊大哥皮肉伤也还罢了,只头一件烧得凶险。他老人家还说了,这碗清热汤灌进去,今晚上要是不再发烧说胡话,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屈方宁略一沉吟,道:“药给我。”进帐看时,乌熊矮矮胖胖的身子蜷在旧绒毯里,胸腹上缠着厚厚一层血纱布,已经烧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听见他的脚步,头颈微微转动,嘴唇翕张,叫了声“老大”。屈方宁应了一声,坐他身边,探了探他额头。乌熊忸怩道:“平时老大总是对我拳打脚踢,这时倒不习惯了。”
屈方宁笑了一声,道:“说得我凶神恶煞一般,好罢!以后不打你了。”提起毯子,给他拉到胸口。
乌熊眼睛睁开一线,嘿笑道:“那还是别了,这都六年多了,我也习惯啦!老大一天不打,我就一天不舒服。”猛咳几声,顺了一会儿气,忽道:“老大,我虽没读过什么兵书,也算跟你打过几场硬仗,经验也有,本领也不差。你这一向总跟腾蛇营那几个小兵卒子躲在帐里说兵法,也挑几天跟我说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