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一听之下,便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忍不住发噱道:“属下身无长物,怕是供奉不起将军这般消遣。告辞!”
柳狐在后笑道:“屈队长何必出言讥诮?在下是替你惋惜啊。明珠美玉,误投泥淖之中,着实令人痛心……”一言未毕,苏音从内帐走出,双手四四方方端着一个棋盘,平平整整放在他案前。
柳狐怪道:“怎地客人还在,就端了这物事出来?”
苏音两边手臂上一黑一白,摆着两个莹润的钵状棋笥,闻言手脚如飞,已将棋盘收走。
屈方宁脚步已到门口,见了这黑白两位老友,随口道:“将军也好此道?”
柳狐略一抬首,讶道:“莫非屈队长也好弈棋?”忽然眼睛一亮,拍腿喜道:“是了,我怎么忘了?鬼王殿下棋艺超绝,定是全盘传授与了你。来来来,我们先杀上一局!”立刻招呼苏音铺毡倒茶,比方才热情多了。
屈方宁久未与人大开杀阵,多少有几分手痒。想到一营兄弟怨愤未消,说不得要赶回去安抚一番,便又告辞。柳狐军中寂寞,要逮到一个会下棋之人,那是谈何容易?苦留不得,指那卷书信道:“你若赢了,便拿去!”
屈方宁笑道:“属下这无本买卖,做得倒也容易。”二人对坐,各执一方,杀将起来。屈方宁棋术本来不精,胜在一腔锐意,白子三番五次打破章法,竟杀得柳狐的黑子措手不及。少顷,白子在中路打了个不二劫,黑子被征过半,再无翻身之时。待起身时,柳狐哪里肯依?口中直叫:“三局二胜,胜负还未分哪!”再下一局,却又输了四目。柳狐忙道:“这一局我虽输了,却已看穿你的手法。下一局定能赢你!”他棋力十分不弱,只差在左思右想,谋算太多,反而失了胜机。屈方宁心中雪亮,即道:“那逢五胜三,不能再多了。”柳狐满口道:“使得,使得。”对弈第三局时,越发老谋深算,抢断后着,封征退路,将白子压制得几无动弹余地。常言道:“兵道如棋道。”弈棋之术犹如排兵布阵,胸中广有丘壑者赢面更广,盖因眼力、手段、心机、谋划皆高人一着是也。屈方宁毕竟年纪太轻,经验不足,凭一股凌厉之气赢了两局,第三局便制不住了。柳狐眼见他节节败退,也恢复了往日几分悠然安逸,摇扇笑道:“按说以在下的身份,当与鬼王殿下对阵才是。只是鬼王殿下这个人太过好胜,与他对弈一场,好似交兵打了一场恶战,最后简直是剑拔弩张,全然失去了‘胜固欣然败亦喜’的洒脱之意。无趣,无趣之极!屈队长与他交手之时,可有同感否?噢,想来他对屈队长,又别是一番温柔了。”
屈方宁全力对战,尚且岌岌可危,哪有心情理会他这些弹拨?眼见下子过半,棋盘上黑子箕张,左上、右下、天元左肩各有一眼,心中不断琢磨:“哪一个是真眼?”
柳狐似成竹在胸,不紧不慢,袖口一拢,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时茶盏已空。苏音身影一动,如凭空生出来一般出现在二人之间,提了一把紫砂茶壶,向他盏中注入滚水。柳狐心情甚佳,道:“也替屈队长满上。”苏音微一点头,便提壶向屈方宁倾过去,身子恰好把棋盘遮住了。
屈方宁心情烦躁,见棋盘为人遮挡,甚是不悦。只见苏音一手伸了过来,在天元星位上飞快的指了一指,随即替他斟上茶水,消失在一旁。
屈方宁万分讶异,脸上却依然薄带怒色,心中暗道:“这侍卫想干什么?莫非是要卖我个天大人情?”左右是难辨真伪,索性照他指点,在天元左肩下了一子。柳狐眼角一动,笑道:“妙着,妙着。”屈方宁顺着棋势一看,果真错打错着,破了真眼。心中叫了声“侥幸!”待要寻那黑刀侍卫,却早已不在帐中了。这一局下来,柳狐又输了半目。这一次到底无可抵赖,只得摇头笑道:“名师出高徒,古人诚不我欺啊!”取了那卷羊皮来,亲手递与屈方宁。
屈方宁待要伸手,不知如何目光一动,向柳狐身后瞥去。见苏音极轻的摇了摇头,心中计较已定,一笑摇头:“属下无功不敢受禄,将军自己留着罢!”
柳狐长长哦了一声,似是不可置信:“屈队长,倘若这信中之物与你大有关联,你也不屑一顾么?”
屈方宁淡淡道:“无论信中是何言语,我的心意不会改变半分。”行了一礼,离帐而去。一路百思不得其解:“老狐狸身边的侍卫,为何反而出手帮我?难道这老家伙的厚颜无耻,连身边最亲近之人也看不下去了么?”
自此柳狐对屈方宁另眼相看,饮马埋灶、扎营歇宿时,常请他过去对弈。柳狐智计绝伦,布局深远,如蛛索乱麻,迷雾重重;屈方宁却气势锋锐,咄咄逼人,善于快刀痛斩,剥茧抽丝。二人棋力堪堪相当,各有胜负。须知人生在世,将遇良才,棋逢敌手,那是最可遇不可求之事。一来二去,渐成惯例。柳狐先几日还口蜜腹剑地挑拨几句,屈方宁听得老大不耐烦,单刀直入道:“柳狐将军,您要打口舌官司,属下定当奉陪。只是属下一心不能二用,且先收了棋罢。”便欲搅乱棋子。柳狐连忙张开手护住棋盘,笑道:“屈队长言辞犀利,何必挤兑我一个老头子?在下不谈国事就是了。”如此半月有余,二人对对方起手、布局、征引、收尾之势都深谙于心,彼此暗暗佩服。谈笑间互相点拨伏笔,更是获益不浅。这日柳狐心情极佳,落子之时轻哼小曲,连带棋风也磊落了不少。屈方宁打趣道:“将军何事开怀?”苏音在旁一字一顿地答道:“鹤驹,来了。”说着,向天山方向一指。柳狐笑吟吟道:“鹤驹是我从前做祭司时的坐骑,陪伴我身边多年,不幸殁于征途。在下不能忘情,四处寻访,终于在月氏以北捕获一匹,善加驯养,算是一了多年心愿。”屈方宁好奇心起,道:“将军既如此说,想来定是世所罕见的神骏宝马了。”柳狐谦虚道:“哪里哪里,马马虎虎罢了。比鬼王殿下胯下越影,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比屈队长从前那匹白马,可就差远了。屈队长如不嫌弃,明日便与在下一同品评品评如何?”次日午炊时,果见柳狐骑着一匹毛色雪白、颀长俊美的马儿过来了。屈方宁远远望见,便喝了一声彩:“好漂亮的马!”及近一看,只见这马儿鬃毛短柔,一身纯白,脖颈、尾鬃却漆黑如墨。顾盼之间,凌波出尘,真如一头仙鹤相似。一时观者如堵,啧啧惊叹。柳狐在屈方宁身前停下,含笑道:“屈队长,你看也还使得么?”屈方宁一翘拇指,示意无可挑剔。柳狐微一俯身,低声道:“比队长宝驾如何?几时比较一下脚力,也是人生快事。”屈方宁觑着他无声一笑,道:“属下身边几件像样物事,都是鬼王殿下所赠,将军又不是不知。如今都已归还,赤手空拳,拿什么与您较量?”
必王子一见鹤驹,心痒难搔,忙喝散众人,上前打量。见马儿硕美轩昂,更是爱羡,便乞上马一试。柳狐翻身下马,笑道:“王子殿下但请无妨。”必王子自负马术精绝,也不扳鞍踏蹬,凌空一旋,飞身上马。不料鹤驹姿容风雅,脾气却十分之火暴,一见非主,暴跳如雷,连撕带咬尥蹶子,如何近得身去?必王子使尽浑身解数上了鞍,冷不防它一个退步扬蹄,将王子扎扎实实地摔落马背,吃了满嘴黄土。柳狐忙抢上扶起,回身骂道:“好孽畜!王子殿下千金之躯,岂是你胡乱得罪得的!有眼无珠,要你何用?”一叠声的叫苏音拖下去宰了。旁人忍笑相劝,必王子摔得鼻青脸肿,也只得忍痛道:“良驹烈性,是我太性急了。”当下悻悻而去。春日营一众护卫见他出丑,无不大感痛快。当夜对弈博彩,屈方宁便半调侃道:“如侥幸赢了,只索将军那头宝贝马儿骑一日罢了。”柳狐大笑道:“还没开局便说彩头,胜负还不一定哪!”屈方宁但笑不语。前两局一胜一负,打成平手。第三局眼见僵持不下,屈方宁中路起征,柳狐识得厉害,另起一角,企图围魏救赵。不料这却是个连环劫,手段堪称猥琐不入流,硬生生将老狐狸拉下阵来。柳狐不服道:“屈队长,你这是耍诈啊。”屈方宁笑道:“难道将军今天白天不是耍诈?”推盘起身,告辞出帐。柳狐独坐棋局前,目视他背影消失处,笑意渐消,目光中露出沉思之意。见苏音跪在脚边收拾,便拈了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口中道:“如何?此人可入我彀中否?”苏音略一迟疑,生硬道:“依属下看,屈队长恐非囊中物。”柳狐微微一笑,道:“你怕他桀骜不驯,不能为我所用?你错了。我一生之中,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凭借一己之力横冲直闯,正眼也瞧不上老头子们的年轻人。我要他们拼尽浑身力气,最后突然发现,他们自以为振翅翱翔的云霄万里,不过是别人一手遮住的天!”
必王子自白天摔下马背,遭人耻笑不说,还腰酸背痛一夜,第二天连行动都有些不便。一口恶气,全发泄在屈方宁身上,先命他洗了大半夜的马,又嫌他弄脏了河水,强行将他的头压进水里。只听銮铃轻动,柳狐身跨鹤驹,悠然而来。必王子这才叫人松手,殷勤招呼道:“柳狐叔。”柳狐微一颔首,径自来到屈方宁身边,见他上半身湿漉漉的,眉心一皱,马鞭一卷,将他拉上马背,放在身前,悠然走开了。必王子目瞪口呆,喝道:“姓屈的,你敢擅离职守?”柳狐头也不回,扬鞭道:“小老儿略借一日,殿下勿要动怒。”必王子还要理论,如何追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