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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 第一部完结+番外 (孔恰)


箱笼开处,光泽灿烂,鲜红夺目,乃是一套华美之极的凤冠霞帔。衣饰上两头文彩斐然的紫色凤凰,交颈缠绵,万般缱绻。一双朱目更是珠光流转,宛如活了一般。
鱼丽上前提起一边裙裾,只觉衣料柔腻丝滑,纹绣极其精美,若有华光透出。烈阳之下,犹照得箱笼中耀彩生辉。
她素来不喜厢妆衣饰,此时也不禁看得呆了。巫木旗得意道:“这衣服名叫‘鸑鷟’,是苏杭八位名匠呕心沥血,耗费十六年时光,才得以制成。南朝柔均公主,便是穿着它出嫁的。”
贺真谢道:“公主收礼如此欢喜,贺真前所未见,多谢将军。”御剑道:“贺叶护何必太谦?昨日我观贺叶护枪法,不禁心向往之。鱼丽嫁你,胜过华服万件。”
昭云儿早已忘掉了之前的烦恼,跟鱼丽一起,兴冲冲地赞叹那套“鸑鷟”。 她眼儿尖,忽然手指一处,叫道:“咦,这是甚么?”
只见那鲜红的衣襟上,落着几点深色痕迹,似乎是水印,又像是泪痕。
昭云儿怪道:“这南朝的公主也真奇怪,嫁人这么高高兴兴的事,却把衣服也哭湿了!”
兰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轻轻地说道:
“就算是公主,也未必能够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御剑瞥了她一眼,却没有接话。
的尔敦跟巫木旗侍卫长很是相熟,立刻亲亲热热地招呼他来喝酒。巫木旗也当仁不让地大踏步过来,大剌剌地一坐。虽是侍卫,派头却一点儿也不输给的尔敦这个将军。喝了两杯,越发随意,拍起了小亭郁的肩膀,一会儿夸耀当年西军的风采,一会儿又说他小时候种种事情。小亭郁见他口沫横飞、酒到杯干,忙叫屈方宁给他倒酒。
谁知巫木旗“嘿”了一声,捉住屈方宁倒酒的手,叫道:“你可是去年王帐前威慑南朝使臣的锡尔族少年?”
他嗓门洪亮,这么一喊,宴席上的人全看了过来。
屈方宁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给他握得紧紧的,也不敢挣脱,只得低声道:“是。”
只听巫木旗叫道:“将军,将军,老沙家的屈林你记得不记得?那臭小子对南朝使臣信口开河,吹嘘说你从锡尔带回三百个这样的少年,每一个都跟他一样厉害。结果别人一出帐门,就巴巴地找我来讨要。你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人给他?说又说不听,还骂我藏私,着实被他害得不轻!”
的尔敦恍然大悟道:“我就知道!这样的勇士一个都不容易找到,何况三百个?”
巫木旗瞅道:“老敦,你可也没少找我要!”
的尔敦悻悻道:“屈林那小子,等我回去打他屁股。”
巫木旗又把屈方宁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啧啧道:“听说你一根小指头就能穿破狼心,还以为是个雄壮威武的汉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看这小身板,细长细长的!长得也真俊,就是忒白了点!”
屈方宁因前日受伤的缘故,脸上还未恢复血色,看上去是苍白了些。听到巫木旗这么说,很是不好意思。
贺真注视他,道:“原来方宁兄弟声名如此显赫,无怪前日贺真千方百计,也没能从你手下讨了好去。”
屈方宁垂首道:“贺叶护这么说,我当真羞愧无地。那套‘心花怒放’,我苦想了三天,始终无法破解。”
贺真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难?我来教你!”一手拉住屈方宁,便和他一起提枪离席。
小亭郁心中不满:“这人跟方宁几时这么熟了?动手动脚,也不嫌害臊!”
鱼丽笑道:“小兄弟,你只别提枪法这两个字!我们当弓将军前一阵被他烦得,连枪也不想看见了!这是个正宗的武疯子,你别见怪!”
王后闭着眼睛,淡淡道:“贵客在前,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
鱼丽目视贺真,笑容不改,道:“我们向来只论朋友,不论主客。父王,你说呢?”
商乐王慈祥地笑了笑:“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喝酒喝酒!”
小亭郁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们二人对话,虽然只是简单几个字,已仿佛能嗅到其中腥风血雨的味道。
当下心中暗惊:“昭云郡主说的是真的,兰后和公主果然不对劲!”
只见御剑举杯向商乐王道:“大王辛苦了。敬你!”
商乐王嘿嘿一笑,道:“将军也辛苦了。也敬你!”
御剑今天换了一张银色的面具,露出下半张脸的一小截,喝酒宛如喝水一般,简直豪爽难言。小亭郁跟屈方宁偷偷琢磨了好久,也想不到他戴着面具怎么吃喝,因此是非常好奇。今天一见他,立刻就被打败了。
于是也不去看他们喝酒,还是看屈方宁跟贺真。
这时贺真已将那套“心花”使了出来,跟屈方宁一一解释拆招。屈方宁原本是一脸迷惘,听他点拨几句,似懂非懂,试着比划了两招。贺真笑着摇摇头,把枪交在他手里,自己沉腰、疾转、单手斜挑,忽然手腕一转,向屈方宁心口骤然一点。
屈方宁脱口道:“原来如此!”复又交回银枪,转身发招,姿势跟贺真一模一样,速度却快了不知多少。贺真连连点头,伸出拇指,意示赞赏。
屈方宁演练几遍,忽然停步,道:“这个不行!”
贺真道:“哦?为什么不行?”
屈方宁演示道:“你看,如我手中持着枪、矛这般的长兵器,便来不及转身;如果是小刀、短剑又或空手,这么一挑,中途已经力衰。如何能够伤敌?”
贺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是你那柄‘易水寒’呢?”
屈方宁全身一震,与他目光相对,喉头滚动一声,才艰难道:“那便非死即……不,那是非死不可。”
贺真笑道:“你没听过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故事么?荆轲刺秦,这刺秦嘛,本来就是要死人的。”
屈方宁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贺真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我这套枪法名叫‘心花怒放’,那是人间至高无上,最美、最欢乐的时光。只有最苦、最悲伤的物事,才能令它形魂俱丧!你想想,世上甚么事最令人悲伤?‘悲莫悲兮生别离’,茫茫人世,只有离别最苦。这一招破枪之式,便叫‘黯然销魂’。你好好记住了!”
小亭郁听得很是迷惘,只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深奥,又夹杂着许多南语,难以索解。心想:“方宁哪儿懂得?”
却听席上传来几声清亮的拍手之声,只见御剑拊掌道:“我只道贺叶护人品潇洒,原来文采也如此风流。看今天兴致这么好,何不赋诗一首,也让我们附庸附庸南人的雅兴?”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既如此说了,少不得只好胡诌一首。将军文韬武略,南朝的学问比我精通得多,万万不可笑我。”
此时王宫前正是白絮如雪,烟波中小小的红花摇曳不休。巫木旗划来的一只独木舟,静静横在洲头。
贺真微一沉吟,赋道:
“晴空浮玉雪,芳洲动红蓼。
山真春未晓,丽色宜相照。
燕啭风细细,莺飞水渺渺。
回首烟波意,还楫逐暮潮。”
御剑细酌一番,笑道:“原来是首情诗。”向昭云儿道:“昭云儿,你可输了!你姐夫送的这首诗,天叔多少嫁妆也压不过了。”
昭云儿不解其意,连蒙带猜地听御剑说了诗意,奇怪道:“现在明明是夏天,为什么姐夫说的却是春天呢?”
贺真看着鱼丽公主,柔声道:“我与公主是在春天相遇的!有公主在我身边,我心里便永远是春天。”
这句话比他的诗显然厉害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鱼丽公主一听,脸都微微地红了。
兰后却冷冷地说了一句:“诗要是能杀人,南朝也不必给你们压着打了!”
商乐王连忙举杯道:“贺叶护的诗很好,很好!大家继续喝酒,喝酒。”
贺真却向屈方宁道:“方宁兄弟觉得如何?”
屈方宁“啊”了一声,呆呆道:“贺大哥的诗,必然是好的。”
贺真一笑,望着烟波茫茫,道:“我倒是觉得末两句不太好。以后我再换一句好的,偷偷念给你听。”
微风之中,他的声音也似乎带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屈方宁也看着水面,道:“虽然我不懂甚么好不好,但贺大哥念诗的样子,是很温柔的。”
贺真笑了一声,道:“那有甚么用处?你那天看透我枪法破绽,从胁下着手那一招,明明能置我死地,却把我轻轻放过,可说十分温柔。结果呢?几乎被我一枪杀了。”
屈方宁垂下了头,右手微微颤抖。
贺真轻轻叹道:“连狼心都能随手撕裂,对人怎能如此仁慈呢?”
昭云儿见两人说个没完,极是不悦,在后催道:“姐夫,你怎么还不来?我要看天叔跟你比枪!”
贺真应了一声,右手一伸,在屈方宁心口轻轻一点。
“要知道,人的心,比狼心残忍可怕多了!”
依稀是一盆水,劈头盖脑浇下来。
冰冷的水流过眉骨的伤口,疼痛也冷冰冰的。屈方宁勉强睁开疲惫的双眼,眼前影影绰绰的,似乎站着四五个人。一下很近,一下又变得很远。
等他看清最中间那个人的面孔时,不禁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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