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兀良见他整个人泥塑般呆立原地,心中沉痛,低声道:“所见未必属实,或许是诱敌之计……”只是这安慰实在有些自欺欺人,说了两句,便说不下去了。
屈方宁静静站了片刻,忽道:“我想去看看。”
郭兀良知道他所说的是断弓之地,劝阻道:“不是甚么险恶之所,道路已经封锁了,我会再派人去探查……你先去睡一下。”
屈方宁跟没听见似的,重复了一遍:“我想去看看。”
郭兀良只得解了身上大氅给他披上,由他去了。屈方宁自行前往落雁之丘西四十里处,见满地马蹄凌乱,石上泛白的刀斫痕,穿透尸身的黑箭翎,无不昭显当时是如何一场惨烈战役。他蹲在弹出白灰的线内,捻了捻地下的血土,听着周围忽远忽近的人声,茫然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驻地传讯,才与众军一齐回到了乌古斯集市。
他一个人骑着追风,也不喝令挥鞭,自然落在末尾。直到驻地大营门口响起激动之极的欢呼声,他才恍如从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几乎背过气去。
十一月的霜风之后,御剑天荒在众人簇拥之下,卸下半边重铠,正在营地门口倚马而立,流火浴血,大麾扬尘,背对他与人交谈。听见蹄声,遥遥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尽是笑意。
第47章 花重
这一幕当真如当头一棒,将他数日的心力交瘁尽数打成一口腥甜血,却是无从喷发,只得自己默默咽进肚里。耳听得乾天部统领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讲述他们如何以区区四千人马,独闯西凉残部老巢,将末世皇子一场复国梦无情踏灭;将军又是如何大展战神天威、杀戮四方,流火一挥金帐火焰滚滚,血从军靴中溢出如泉等等。此人口才十分了得,比巫木旗亦不遑多让,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屈方宁听了几个字,只觉不胜其烦,未到驻地门口,掉转马头就走了。
这一路也没什么目的,只沿着离水边的喧闹,茫茫然按辔而行。原先的乌古斯集市早已毁于战火,这沿岸十里皆是战后新建。虽是沿袭旧名,实则比原来的规模扩大了四五倍有余,其蓝自治区、千叶掌管区、毕罗兼并区驻军、平民、商贾,并一些零散部落、没落领主、西凉遗民汇集于斯,人流熙攘,贸易往来,繁华更胜往昔。焦土废墟旁边,又摆上了新的羊奶与鲜花。千叶驻军大营就在这集市最西面,砌起一段三丈多高的黑色高墙,其中炮台堡垒,瞭望岗哨,墙头千叶国帜高扬,军靴声整齐划一,瞧来跟这又新鲜、又好玩的集市毫不匹配,仿佛一位美丽少妇身边坐了一头恶犬相似。
冬日昼短,大地早已陷入黑暗,集市却丝毫不见疲倦,牛油灯照得河面光痕点点,烧烤的肉食在岸边涨起一层斑斓的油腻。屈方宁一手牵了追风,从集市中走过去,只觉叫卖声洋洋不绝于耳,两旁草棚中的店面无限向中心侵占,使得道路狭窄难言。人们挤挤挨挨,接踵摩肩,身材瘦小一点的,都要被挤得走不动路,骡车、马车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寸步难行。至于贩卖的货物,只有他没见过的,没有别人不敢卖的。这货物也有一点特别:但凡带了一个“南”字的,就敢于喊出天价。棉绸瓷器就不必说了,连卖竹篓、篾器的小贩,都扯开喉咙抬价,价钱是别人的三五倍。有人来讲价,他还理直气壮,说他家的竹子非同一般,那都是淮南的竹子,上面都是有白斑儿的,是一位妃子哭出来的。这怎么能够降价呢?一降价,妃子的眼泪不就白流了吗?还有一些卖熏鱼、熏肉的,也在那儿攀比叫喊,说自己这个鱼是浙江的某种鱼,这个肉又是福建的某种肉。但是这个就没人愿意上当了,因为不管是什么地方的鱼肉,熏制之后都是一个味道,因此也没有骗到人。最得意的就是卖花钵子糕的,只见他把蒸屉上的旧毡布一掀,露出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一笼清香糕点来,黄的是桂花的,红的是茶花的,白的是茉莉花的。这就万无一失了,不用担心受骗了,因为这几种花草原上都是没有的,肯定是如假包换的南货了。这一整个集市上原来就数他家生意最好,后来引得别人眼红了,半条路全是跟风做花糕的,使得整个集市清香四溢,让住在河岸边的人,日夜都处在陶然之中。至于后来者有没有赚到钱,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屈方宁走得肚饿,也买了一个玫瑰花糕来吃。这玫瑰也没什么新鲜,入口粗粝,韧如牛皮。他吃了小半个,就转手送给追风吃了。眼见集市就要走完,岗哨上的士兵都三三两两下来吃烤串了,料得军机处还有些收尾的事务,却十分不愿回去。千叶大营灯火绰绰,隐有歌舞之声,想是正在举行庆功宴。河岸虽然风寒水冷,他也不觉其苦,只想在这集市盘桓一夜,免得去与城里那个人面对。
堪堪走到集市末尾,又百无聊赖地折了回去。东走西顾之间,见一处蒙着油布的瓦棚下,垒起四五层梯阶,阶上密密摆放着几十盆人头大的泥灰球,球上有个拇指大的小孔。五六名衣履鲜洁、纱巾覆面的少女,正在摊主热情的指引下,各自凑眼小孔,观看泥中之物,娇呼连连,笑语声声。再走近几步,只觉棚中热浪袭人,显然其中烧得有炭。他好奇心最重,人已经走过了身,忍不住又掉头去看。一名绿衫少女正掏钱付账,白玉般的手掌伸了出来,掌心放的是一枚黄澄澄的金锭,足有七八两之多。他瞥眼见到,愈加好奇了。七八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在这集市上,连几匹上等马都能买得了。这泥球中到底是什么稀奇宝贝,竟值得如此花大价钱购买?
正要返回去看个仔细,瓦棚一角微微一动,七八名青衣人从暗处现身,四周顿时惊呼大乱。其中两名出手快若闪电,一前一后,向少女中的一人抓去。
那名少女穿着棉毡长袍,身披半旧银灰斗篷,面纱严严实实遮住了脸,看不出半点身形模样。见人伸手抓来,骇得一声惊叫,跌跌撞撞地向后便逃。
那青衣人势在必得,如何能放她逃脱?跃身而上,只见几名少女尖叫逃散,那名绿衫少女也吓得全身颤抖,却奋力掷出泥球,以期阻得一刻半刻。只是准头实在太差,二人只一侧身,便轻松避开。一人喉间低骂一句,将她摔开到一旁。另一人心无旁骛,一步跃上,粗暴地抓住了那名银灰斗篷少女的头发,便要将她拖走。其余少女哭叫道:“救命!救命!”
那青衣人才迈开一步,只觉面前黑影一闪,手腕好似一阵凉风吹过。定睛一看,三魂七魄几乎骇出躯壳。原来他捉住那名少女的手,竟已被齐腕削断。断掌犹自紧抓少女秀发,断口处整齐平整,血漉漉地洒了一地。
他痛得浑身发冷,抬头望时,只见一个身姿秀挺的黑色军服少年立在身前,手中一柄白刃寒气森森,目光更是如冰之冷:“这里是千叶辖管之地,谁准你们在此放肆?”
其余青衣人见变故突生,口中叫了几句怪异话语,便向屈方宁包抄过来。屈方宁一手扼住离他最近之人的喉咙,向一旁乱成一团的行人小贩喝道:“都让开!”只是仓促之中,如何清得出空来?只得手肘一抡,将手中俘虏摔上草棚毡顶。这草棚搭得牢固结实,给人这么重重一撞,竟也丝毫无损。只是坡度倾斜,托不住人,眼见就滚了下去,砰嚓一声,摔得十分凄惨。他一见之下,晓得此法可行,立刻如法炮制,将剩下几人或踢或摔,尽数来了这么一遭。他动作也是利落矫捷,旁人只觉眼前花了几花,几名青衣人已经聚头草棚之下,僵挺在地,呻吟扭动。头颈断折、脊骨损伤不说,身上还挂着腌菜、脸上沾着臭鱼,看来真令人不忍。
忽闻一连声惊呼大叫,却是一名头目模样的青衣人见势不妙,拔身而起,从人群头上踏了过去。此人身手也颇不凡,圆溜溜的人脑袋,居然踩得十分稳当。霎眼之间,已经逃逸到集市另一端,一脚踹开一名马夫,夺过一匹骏马,挥鞭一叱,纵马飞奔。
吃烤串的守卫这才扔了烤签,忙忙赶来,上前喝令捉拿。那一人一马早在半里之外,如何喝得他住?
眼见人犯就要逃之夭夭,只听屈方宁一声冷笑,军靴靴底在草棚木架上几个踩踏,曲膝一点,人已在半空跃出。牛油灯映照下,只见他袍角飞扬,金光线舞,颅骨撞响,凌空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张霜白长弓。也不见他搭弓瞄准,一道白影离弦飞出,正中那名青衣人背心。箭头穿透身躯只在一瞬,中箭者全身向上一挺,犹自在马上僵直了一程,这才咚地一声栽了下来。
守卫总算叱开人群前来,将地下一字躺平的青衣人一并拿获。审问之下,方知是西凉旧部,原本在附近潜伏待命,昨日听闻西凉军覆灭于落雁之丘,心知复国无望,遂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见那几名少女衣饰不凡,又是从官驿而来,料得是城中高阶将领的女眷,便动了以其为质的心思。屈方宁在旁冷冷道:“你们要为国复仇,堂堂正正决斗而死,也还让人佩服。恃强凌弱,欺负妇人女子,算甚么本事?”与守卫交换几个手势,任其押送回驻军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