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先只是远远的站着,只有个模糊的轮廓,看见她身量修长,穿着黑色的大氅,领口一圈分外雍容的狐狸毛,既清贵、又无情。昆仑心想,她不是爱穿白么?
细细的风穿过楚茨发梢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
比什么都要悦耳,比什么都要动听。
昆仑闭上了眼睛。
直到楚茨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似笑非笑的唤道:“昆仑君,别来……无恙啊。”
楚茨生了一张不具有攻击性的样貌,眼睛长而不细,眼角温温润润的往下垂,笑得时候眼尾弧度很明显,衬了她金色的眼瞳,非但一点也不显得冷漠,反而绮丽勾人。
昆仑心里一沉,开口道:“好久不见,楚王。”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无言。
昆仑的山风摇响了树上的叶子,细细的树杈随风来回摇摆,瑟瑟发抖的树叶终于不堪重负的落了下来,停在昆仑单薄的肩膀上,楚茨垂在袖间的手指动了一下。
她道:“知道我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么?”
昆仑答:“你在等我给你一个解释。”
“是,四万年前在镇妖台,我死都没等到你。这么久了,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了么?”楚茨抬手拂去了她肩上的落叶,语调竟近乎是温柔的。
昆仑忽然就泪如雨下。
她这一生,前半生浑浑噩噩,后半生大错特错,她心中固有的那些守着盘古父亲留下的东西的执念突然就分崩离析,成了干巴巴的完全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楚茨却不去帮她擦眼泪,只是定定的望着她。
“可以说了么?”
昆仑仰头直视她的眼睛,道:“你走后没过多久,蚩尤和黄帝大战,女娲在不周山设坛封天阻止蚩尤,水神共工一怒之下撞倒不周山,天柱崩塌,洪水倒灌,三界眼看要毁于一旦。女娲于是来找我,恳请我将心脏化为补天材料。”
楚茨“哦”了一声,道:“你给了。”
她说的是肯定句,昆仑点了点头,道:“她在我身前长跪不起,我感念父亲生身之恩,常觉无以为报,若能以心报之,也算圆满。而且当时我深感大限将至,你又迟迟不来,心道这条命反正也是要没了,不如就将心赠与她补天罢。”
“你继续说。”
“剜心之后,我更加虚弱,每日除了睡,便是睡。直到天帝来找我,说你在人间……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我彼时不信,还亲自查验过,发现确然是你,心灰意冷之下,便想着杀了你以后,和你一同去了倒好。一了百了。”
楚茨盯着她,发现她这一长串话说下来,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全无半点情绪波动。
昆仑终于垂了一下眼帘,道:“谁知半路出了变数。”
楚茨眉心一跳。
“我没料到他们会那么快出手,也没料到父亲的神髓竟然自己有灵,我后悔自己做错了事,想去找你的时候,它将我禁锢在昆仑山巅那方寸地方,强行进入了沉睡,再醒来,世事大改,我再想去找你,普天之下已无你的踪迹了。我知道你不会死,所以也不敢死,呆呆怔怔的山里枯坐四万年,直到一千年前,你重新回到这里。”
“说完了?”楚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手里托着一套精致的茶具,指尖在地上一点,一应俱全的变出桌椅小火炉来,这还是姜央给她上贡的一套小玩意儿,她将茶具一一摆开,先点上炭火,煮开水,“现在到我了,我来说。”
“首先,你说的这些,我全部都信。我信你将心给了女娲补天,因为我一直没有听到过你的心跳声,只是那时没想过这方面去。你心系天下,将三界放在我前面,我也知道,我知道我取代不了盘古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也没想过要去取代他,实话说,我痛恨他。痛恨他死都死不干脆,一个破天下,如果我想要,我也可以劈个十个八个的出来,造个十个八个的女儿,让她们一辈子替我守着,还个个感恩戴德——你别急着打断我,我还没说完。”
炉上烧着的水开了,楚茨慢条斯理的把杯子冲洗了一遍,秋风飒飒,她话锋一转,淡淡的自嘲道:“我天生反骨,所以上面说的这些话都是歪理。天底下最不成道理的,就是我的道理。”
昆仑:“……”
楚茨觉得自己心里很平静,哪怕她说的话已经开始全无章法:“所有人都想杀我。我以前不告诉你以前的事情,是怕脏了你的耳朵,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满手是血、满身脏污的样子,连听都不想让你听见。连我自己都想杀我,我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善,一个是恶,可笑不可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竟然也有善这种东西。它一开始只有微末的那么一点,遇到你以后,竟可以燎原,我天真的以为我彻底摆脱那里了。”
“我爱穿白,约莫是越污秽的东西越向往干净美好。后来我发现啊,我爱上你了,干净美好的你,而你也喜欢我。多好的一件事,自此我心中恶念一沉再沉,再起不了一丝波澜。”
她挑眉瞧昆仑一眼,忽然咧唇一笑,狡黠的说道:“你猜猜,我现在又有多少的恶?”
一股凉意从昆仑的脚心一直蹿上来,她张了张嘴,发觉自己竟难以自抑的发起抖来。
“你怕我啊?”楚茨好整以暇的说道,将泡好的茶递了一杯到她手中。
她看着昆仑喝下去,然后手脚僵直的倒了下去,眉目间仿佛寒冰冻过,立刻结起了一层寒霜,楚茨摊开右手,一柄和红莲一模一样的剑躺在了她掌心,毫不留情的对着昆仑的胸口刺了进去,鲜血刚流出来,旋即止住,凝成了冰。
到底意难平。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穿黑么?因为我怕你的血会弄脏我的衣服。”
“这是你欠我的,我要还回来。”她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还有,你刚刚喝的茶,我多放了一点东西,不会死,你会慢慢地结成冰,骨骼都冻僵了。哪天我心情好的时候我把你的神筋挑出来,关起来,你说好不好?”
她说到“好不好”的时候,竟然眨了眨眼,抿起唇冲昆仑笑了一下,施了莫大的恩惠似的。
昆仑嘴上的寒霜还没结得那么严实,艰难的吐字道:“是我欠你的。”
楚茨哈哈大笑起来:“对,是你欠我的!”她忽然又哭丧起脸来,“可你这样顺从,我一点都不开心。”
昆仑眉毛已经全白了,哆哆嗦嗦的问:“那我要怎么做?”
“你该求我原谅你。”她拍了一下手,“这样才对嘛!”
“好,我求你原谅我。”
楚茨表情在瞬息间经过了千种变化,高兴、茫然、悲伤、绝望,千帆过尽,最后竟露出个温柔的眼神来,她贴近昆仑寒气森森的耳朵,近乎旖旎的喃喃道:“我不会原谅你的,死都不会。”
☆、第61章 一力降十会
“启禀陛下,紫英殿人去楼空,不见绛楚仙子身影。”来禀的天兵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
楚茨当日那一声的确将姜央身份堂而皇之的公诸于众,这于天庭、于风俊都是极大的侮辱,他平生唯一信任的人原来一直都在欺骗他。桌上的琉璃盏被扫到地上,摔得米分身碎骨,他咬牙切齿的道:“阿央!”
天庭所有的兵马从各方聚拢,什么南海霸陵蛟,什么天泉宗白龙驹,还有剩下一只没有被收服的穷奇,统统被搁置一旁,集中力量攻打万妖窟,背水一战。
临开拔之前,风俊悄悄去了一趟昆仑山,彼时楚茨还没有去找昆仑,昆仑就坐在院里,双目微合,仿佛已经坐化。
风俊拱了拱手,恭敬地一揖到底:“山圣。”
昆仑睁开了眼。
风俊道:“封印被毁,想必山圣已经知道了。”
昆仑眉头一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当年封印楚茨时,为了镇住她,将封印与四象法阵联系在一起,你们上次在光白城毁了阵眼,放出了四大凶兽,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须知四象是我母亲补天后镇守天柱的神君,如今封印被毁,四象法阵也一起跟着坍塌。”
四象被毁,也就意味着天柱会再次断裂,四万年前天地倾覆的场景又会重演!
昆仑蓦地睁大了眼睛,眼里终于燃起愤怒的火焰:“你究竟想如何?!”
风俊下摆一掀,在她身前跪了下来,恳切道:“我知道为难山圣了,但是为了天下苍生,三界稳定,请山圣想想办法,我犯下大错,如今虽追悔莫及,但已是于事无补。”
他一连磕了三个头,一丝不苟,一时间,昆仑身旁的青墙白瓦逐渐虚化,画面陡转回昆仑山巅,依稀又是那个伏地而跪,满面悲悯的女人。
——女娲知道为难山圣了,但是如今洪水肆虐、大火燎原、野兽奔走,为了三界……
她喉口一甜,竟生生逼出一口血来:“你们……太过分了。”
风俊忙道:“山圣……”
昆仑垂着眼睛一摆手,轻轻的道:“我已知道了,走罢。”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风俊再向她叩了三个头,才转身离开。
昆仑慢慢往后仰倒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如今你们还要我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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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人影前赴后继的从已经坍塌一片的废墟中冒了出来,昆仑被楚茨单手揽着,身上的药已经解了,只是依然提不起力气,面前是披甲执锐的妖兵,浑身黑气腾腾,像烟一样飘动,每个妖兵的五官都笼在黑气里,若隐若现,狰狞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