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口里的抑制剂,似乎是他们用来抵御感染的药物。
柴悦宁能够看懂医疗屏上的部分数据,手术台上的重伤患者在注射抑制剂后,异变程度仍起伏不定地呈现着缓慢增长的趋势。
一开始是百分之四十几,随着手术的进行,一点点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裸/露在外的肌肤渐渐生出了浅灰色的浅灰色甲状鳞片。
他已经开始产生不可逆的异变了,可抢救的手术依旧没有停止。
在一旁帮忙的人,将又一针抑制剂打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吧?”
一个声音,将柴悦宁从无尽的震惊之中拽了回来。
对她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长衣长裤,戴着黑色手套的女人,她有着一头及肩的黑色短发,眼窝微微下限,眼角携着丝丝细纹。
女人背靠着医务室外的白墙,盯着柴悦宁看了好几秒,这才悠悠问了一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柴悦宁没有回答。
女人又问:“浮空城,还是地下城?”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人忽然提到外面的人类基地,这让柴悦宁瞬间警惕了起来。
她说:“我来自地下城基地。”
女人眼底闪过一丝失望,没再继续追问,只是轻叹了一声。
“我来自浮空城,八年前被这里收容……我已经很久没听到浮空城的消息了。”
她说着,又幽幽说了一句:“我还有个妹妹,和我一样住在外城一区,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柴悦宁在她眼中看到了思念。
但她不忍告诉她,浮空城的外城已经坠毁。
柴悦宁问:“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叫兰伊,是基地的地面考察人员,我的丈夫是一名飞行员,我每一次随队下地考察,他都会陪着我,直到有一次,我在考察过程中受了轻伤,自测结果呈现了感染迹象……”女人轻声说着,无奈地笑了笑,“在我们浮空城,人一旦感染了,就回不去家了。”
“……有所耳闻。”柴悦宁沉声应着。
“听说你们地下城基地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以前是没有的,现在有了。”柴悦宁回她,“因为防控中心内部出现重大事故,感染向外扩散,变异者大规模杀伤人类,地下城基地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兰伊听完笑了笑,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是啊,只要受到感染的不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朋友,那么每一个人都会感谢这种制度为自己带来的安全。可一直有数据证明,受到感染不等于一定变异,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哪怕概率并不算高,也不想在明明还有希望的情况下,被彻底推入绝望的深渊。”
“为了不被枪/决在基地入口,我的丈夫做下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开着基地的战机,想要带我逃向地下城基地。”兰伊话到此处,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凉,“可我们根本找不到地下城,我们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高空之中,就像最孤独的飞鸟。”
“燃油耗尽之前,我们迫降在荒无人烟的绝望之地,他带着我一路向前,我们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降临,只是不停向前走,向前走,仿佛只要不停在原地,就能走出一片深渊……可我走出来了,他没有。”
柴悦宁张了张嘴,轻声问道:“他变异了?”
兰伊点了点头,沉声道:“其实我也变异了。”
她说着,挽起一小节袖口,露出了手腕上的皮肤。
那不是人类皮肤,它像是鱼皮,浅灰色,带着细细的黑纹,上面生着一些密集的,绒毛状的小短刺。
柴悦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你肯定在想,为什么那个人都这样了,还没有被放弃。”兰伊说,“可事实上,在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完全不变异的人。”
她看着柴悦宁的眼睛,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我们变异了,但我们还活着,也许某一天,我们会忽然丧失属于人类的自我意识,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不会被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抛弃,也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我们所有人都珍惜着身为人类的每一个日夜。”
她说这里有抑制剂,有可以用以隐蔽气息的药物,有能够对大多异兽造成重创的武器和弹药。
这个小小的基地里什么都有,还能在危急时刻耗能启动隐蔽模式,用以避免巨型异兽和兽群的侵袭。
“这里特别好,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兰伊说着,目光望向了手术台上的伤者。
柴悦宁不禁问:“他会挺过来吗?”
兰伊回她:“不知道,不一定,异变程度很高了,能不能留存人类意志,要看命了。”
柴悦宁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站在医务室的门外。
中途褚辞下来找她,她们便一起无声地守在外头吹了一整夜的风。
直到大雨停了,天色明了,直到那个于她们而言不过只是陌生人的伤者活了下来,柴悦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的异变程度最高止步于百分之六十七点几,而后又一点一点缓缓向下降去,最终稳在了百分之三十左右。
兰伊说,异变监测基于身体与意志之上。身体的异变无法逆转,但是人类意志在未完全消散之前,是可以再次唤醒的。
那个人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异变,是身体上不可逆转的异变,他的意志已经基本恢复,虽然不是绝对稳定的,但在下一次异变发生前,他都还是一个人类。
只不过被这个基地判定为“人类”的人类,在外面看来,也许都是应该拉出去枪/毙的。
毕竟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忽然发狂,也就这里的人们半点都不在乎。
在这个地方,不稳定的身体发生二次变异,或是受伤后产生新的变异,对他们而言早已屡见不鲜。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因为身体部分变异,而拥有了非人的体能。所以不管谁失控,他们都能一拥而上地将其控制,五花大绑地抬上手术台。
听起来有些滑稽,柴悦宁却不由得酸涩了眼眶。
柴悦宁从未想过,雾区深处,竟然生活着这样一群人类。
灾难降临之后,他们无处可逃,他们与世隔绝,他们生存在比外面危险千倍百倍的雾区深处。
他们在绝望之地建起了一个属于人类的家园,直面黑藤带来的全新生态,比远方的逃避者先一步找到了与之抗衡的方式。
他们的眼里,没有什么感染检测,没有呈现感染迹象后就必须死去的规矩。
他们所有人都珍惜着身为人类的每一个日夜。
他们敬畏每一条被称之为“人”的生命。
尽管他们一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尽管他们的群落只有寥寥数百人,可他们真正自由地活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着人类本该拥有的尊严,以及活下去的权利。
晨光透过浓雾,照亮了这座属于人类的基地,那位手术成功的伤者,在柴悦宁的目送中被抬到了不远处的病房。
安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诶,你们一整夜在这里啊!”
柴悦宁回过神来,转身望向安犁。
安犁:“我叔叔让我带你们去见先生。”
柴悦宁:“先生?”
安犁点了点头:“每个人都得见先生的,先生要做研究,我们的每一次异变都得告知先生,并且配合记录与采样。”
柴悦宁下意识握紧了褚辞冰凉的手。
安犁没有看见,只是朝她们招了招手:“跟我来吧。”
她们跟在安犁身后,来到了这里的实验区。
那是一栋蓝灰色的大楼,楼层不高,略显陈旧。
安犁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后颈部有黑斑于黑色的马尾之下若隐若现。
一个双手已经异变成一对鸟爪,泛红的手臂下方生出深棕色羽翼的的“人”从她们身旁走过。
“安犁早啊。”
“刘叔早!”
寥寥两句问好,便已擦身而过。
柴悦宁忍不住回头多看了那人几眼,回过神后,小声问了一句:“那个人都有翅膀了,他会飞吗?”
安犁:“先生说,从生理构造来看,刘叔应该是可以飞的,但也许是有心理障碍吧,他一直都学不会飞行。”
她说着,抬头望了柴悦宁一眼,补充道:“不过变异到那个程度是很危险,人类体内拥有越多属于其他物种的基因,就代表离彻底变异为怪物的距离越近,也许一不小心,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目光不自觉望向褚辞。
如此看来,同样是出现非人迹象,褚辞与这里的人到底还是有所不同,这样的不同,是否会为她带来新的麻烦?
她心里带着这样的疑问,一步步来到了安犁口中那位先生所在的房屋门前。
实验室大门推开的那一瞬,她看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安静地坐在一扇窗边,身下是一张轮椅。
他缓缓回身,望向门声响起的方向,平静而深邃的目光之中,流露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慈祥和蔼。
“先生,这是我和叔叔昨天夜里带回来的新朋友。”安犁说着,又对柴悦宁和褚辞介绍了一下,“这是我们基地的创始者,也是我们大家的守护者,时文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