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作家往角落里挪了挪,靠近尤拉的旁边低声说,“那是我们的士兵的棺材。他们戏称为黑色郁金香。没想到竟然让我们跟着收尸的车队去军营,以为我们好糊弄吗?”
尤拉只能将自己蜷进黑暗里,默默闭眼养神。
天气尚好,没有风。戈壁滩被连绵起伏的山脉围拢在中间,车队从山口处插入腹地,沿途只有一望无垠的黄沙尘土,夹道偶尔会出现一棵巨大的灰白色的死胡杨,树干粗大矮小,光秃秃的,姿态扭曲奇怪,或站立在岩石堆前,或被连根翘起横在地上,成为哨卡士兵们休息时的座椅躺床。越往前,道路越平坦,车队行至第二道哨卡,已深入山峦的包围圈。
尤拉只觉得屁股被一阵颠簸磕了一下,左边的臀肉重重撞在卡车皮上一阵钝痛。
坐在对面的士兵骂骂咧咧,“操你妈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一声炮轰,如雷贯耳。尤拉惊得睁开眼,挑开帘子去看。后头的车队停了下来。
有人在外头喊:“紧急情况!有袭击!”
隐约有枪声,车厢里顿时乱作一团。车子这时候猛地急刹,一声巨响,尤拉只觉得车厢打斜车头向上腾空,他直接摔到车门边上,胃狠狠撞了一下。
那个苏联士兵把尤拉提起来直接丢了下去,“滚到旁边趴好!”
沙子立刻呛了他一嘴巴,满口土味。尤拉咳了一声,空气里是浓重的硫磺味。火药灼烧的气息如跗骨之蛆,阳光焚热,沙子是烫的,烫得他一刻也不敢停地缩起身体往旁边爬。他抱着自己的背囊手脚并用爬到夹道旁边的树干下,惊惶地抬起眼睛去看,飞扬的迷障一样的尘土中更多人被扔下来,士兵们跑动的身影,有人开枪了,机枪特有的突突突突的声音间隔着炮轰,有人尖叫,短促的、拉长的、破碎的,有人嘶吼,还有人大笑。
“跳车!跳车!”还有人在大喊。
尤拉低着头在背包里找相机,一枚弹片堪堪擦过他的靴子打进了沙地里,他吓得背包掉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往弹片打来的方向去看,正见一枚燃烧弹砸在第三辆运尸车上,陡然间爆裂的轰鸣使沙地震动起来,车辆即刻被轰倒了。黑色的烟朵宛如沙地怪兽即刻吞噬了那辆车,烧红的巨大火焰喷射而出,得意地摇曳。
他死死扣着背包趴在沙面上,浑身颤抖。有极其锋利的东西擦过他的屁股直接铲开裤子钉入大腿后侧。他发出一声惨叫,眼泪顿时流下来。尖锐的疼痛抽打在神经末梢,他咬着背囊面部抽搐一边哭一边大声喘气,身体里都是莫名其妙的愤怒和悲伤。
枪声渐密,缭乱的黑烟里一场狩猎已然展开。
陌生的语言和士兵愤怒的狂吼充斥,一个苏联士兵背上着了火惨叫着往沙地里滚;一辆卡车胡乱地往前冲了大概两百米,车头被炸,腾空一百八十度侧翻在地;裹着短袍满嘴胡须的男人将一个苏联士兵追到路边,用刀割断了他的脖子。士兵的尸体倒在离尤拉不到十米的地方,血流了一地。尤拉躲在树干的背面瑟瑟发抖,士兵的血爬过他的脚边。
所幸枪声似乎反方向而行,追逐游戏也随之渐远。但尤拉很快发现了原因,他趴的地方是顺风向,烟雾夹缠,眼睛熏得睁不开,嗓子呛得疼,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往旁边爬去。大腿在涓涓地流血,他甚至不敢往旁边看,拖着背包从黑烟里匍匐开来。
那一段距离并不长,也就是两百米左右。他停留了一会儿,适当呼吸新鲜空气,当他快离开黑烟,迎接他的,却是遍地被爆炸轰击破碎的棺材碎片和断开的尸体。半边身体或者一颗头颅无辜地堆在地上,一条手臂横在最上面,被扯破的军装带着一截军章,上面有三颗银色的星星,可能是个军官。
尤拉瞠目结舌,两腿发软,吓得连退几步。他稍微撑起身体来看看周围有没有活着的人。刚才那个态度恶劣的苏联士兵去哪里了?作家组的其他成员还在附近吗?
被击倒的几辆卡车混乱地撞在一起,棺材、血液、新鲜的尸体和陈旧的尸体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挡住了尤拉的视线。他轻声啜泣着支起自己完好无损的那条腿,它打着颤用不上力。他朝旁边吼了一句——“还有人吗!还有人吗!”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靠近,尤拉眼睛一亮,拖起另一条腿往土坡上爬。他正想朝脚步声的方向示意,脆弱敏感的神经在这一刻捕捉到了外来的语言。他顿时打了个冷颤。
——不是俄语。那是什么人?阿富汗人吗?那是敌人吗?还是友军?
他不禁为刚才莽撞的呼喊懊恼。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下意识自己接下来的选择至关重要,一步有失将满盘皆输。
背后是成堆的死人。如果躺进去装死能不能逃过一劫?
求生的意志拯救了他。他闭上眼滑下坡道,拉过冰凉的死尸盖在自己身上,咬牙屏息不动。
脚步声靠近了,那是一队反政府武装游击队。他们开着摩托车,配备的是美国人给他们造的机枪,嘴巴里说着阿富汗土话。这群人见到尸体想也没想沿途胡乱扫射开来,持续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这就算检查完毕,然后快速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尤拉觉得大约地狱也就是这番场景了,直到摩托车的轰隆声完全隐匿,他终于推开盖在身上的死人,从沙地里站了起来。他脸上涕泗横流,下体失禁,臭气熏天,身上都是死尸的味道,后腿上还残留着伤口。他扒开裤子,那是一枚弹片,他咬牙将那东西拔了出来,撕下袖子简单包扎,再去重新扒拉他的背包。
背包和相机被打坏了,好在笔记本还在,还有一包饼干。
他捡起仅有的东西原地坐了一会儿,等身体不再发抖他沿途查看是否还有活着的人。五百米向前的地方他发现了半小时前还在锡皮卡车里和他抱怨的女作家的尸体。他流着泪将她双眼阖上,取下她身上的笔记本揣在自己怀里。他记得她叫翠娜,是《劳动报》的专栏作家。他读过她的一些文章,反映郊区农村妇女的真实生活,写得很好。
“请安息吧。”他跪在她身边祈祷。
太阳似乎在偏斜,尤拉爬上了土坡,那混乱的战后场景已被他抛在身后。他的头发灰扑扑乱糟糟,被熏得一脸黑尘,身上破碎肮脏的衣物看起来更像是个难民。
他决定沿着大道一直往前走。干燥炽热的风沙从他的发间梳过,目及之处尽是荒芜之地,滩涂上大地的纹路随着风的走势在不断变化,如游蛇的曲线般在细砂的推动下展开内陆深处最大的地理轮盘,一圈又一圈宛如老树年轮。这里是亚洲大陆的中心,真正的一片乌有之乡。
白色的大道自山上而下,仿佛神女的衣带从穹宇抛落,缓缓落在人间。
尤拉却不敢享受神女的照拂。大道上走实在是太显眼,他所幸又爬下土坡,沿着道路往前。他的背包里只有一小包从苏联带过来的饼干。在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实在饿得没力气,把那包饼干吃了。路上他遇到了几对摩托车载着的妇女,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尤拉却不敢朝那些人招手,他口干舌燥,感觉到自己头发都散发着焦味儿。
又是两个小时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一点城市的影子。这时候道路上的人已经开始多起来,他们说着尤拉完全听不懂的话,没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只和同伴交谈,有一些妇女带着孩子,成群结队地走,男人们手里推着三轮车,上面是成堆的货物。
尤拉终于挨到了哨卡,他几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走到哨岗的地方,用俄语对那个苏联士兵说,“你好同志,可以带我去找……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准将吗?”
苏联士兵不耐烦道,“你是谁?”
尤拉掏出了公民证和公函,“我是《文学报》的派遣专栏作家,尤拉,尤拉·库夫什尼科夫。请带我去找维克多·尼克诺夫准将。我们的车队在来的路上遇袭,目前……”他喘了一口气,“目前只有我活下来了。拜托你,同志。”
士兵冷笑,“什么袭击?你说你是作家就是作家?我还说我是党主席呢!滚开,没有通行证一律不准过。”
尤拉绝望地乞求,“拜托你同志。”
士兵立刻托起枪一串子弹打在他的脚边,“再不滚就杀了你!”
精疲力竭的尤拉登时摔倒在地上,如果旁边的人有勇气回头递来同情的眼光的话,能看到他像只蠕虫一样在地上匍匐着蜷缩开来,一脚往后踏空滚下大路。
尽管狼狈至极,却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尤拉只感觉到沙地仿佛没有中午的时候那么烫了,极度的饥饿和疲惫使他当场昏迷。
失去意识那一刻,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第2章
正当午,苏联驻喀布尔步兵连指挥部。
一个菜鸟士兵被他的前辈围堵在大楼的后门角落。
“喂,这块砖一阿币卖给你。”老兵手里拿着一块土砖。这种土砖在阿富汗到处可见,钢筋混凝土还很稀有,房子都是用这种当地烧制的土砖做的。
菜鸟不是第一次被欺负,但现在玩的是一种新游戏,他还没意识到危险,“可是我不需要砖头,而且……而且我也没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