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爱喝酒的富翁,他用三分之二的财产买到一瓶他梦寐以求的酒,别人都嘲弄他是傻子,他却笑着说,我是世上最快乐的傻子。」老医生突然不着边际的说起故事来。「值不值得这种事是自己说了算,别人的想法是别人的,就算这个富翁因为又买了一瓶酒而变成穷光蛋,只要他高兴,别人又有资格多说什么呢?」
江乐夏似懂非懂的望着他,觉得老医生好像是个散发智慧光芒的哲学家,净说些摸不着头尾的话。
「讨厌他就讨厌他,恨他也无所谓,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神情慈祥的再道。「同样的,喜欢他就喜欢他,爱他也没关系,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刻意压抑任何感觉,也不用太委曲自己,那个孩子在你面前只是只纸老虎,你不用怕他,下次他敢再欺负你,你就用爪子抓他或用牙齿咬他,狠狠打他一巴掌更好,让他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
又是前后不相连又有点跳tone的话,不过江乐夏还是乖乖点头应了声,虽然不能想象自己打周彻一巴掌的情形。
「真乖,难怪他会这么喜欢你。」老医生摸摸他的头发,表情笑瞇瞇的,更像肯德基老爷爷了。「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我是周彻的父亲的父亲,学名称为祖父。」 江乐夏不由讶异,虽然看得出两人关系匪浅,可是却又显得有些亲不亲、疏不疏的,没想到竟是血缘最为密切的直系祖孙。
「我和周家有点渊源,算是远房姻亲,我的儿子身上有周家血缘,所以周彻是亲上加亲生下的孩子,他出生时周家和我协议,断绝他与父系家族的关系,完全只属于周家的人。」
江乐夏安静望着他,专注的听,只要关于周彻的事,就算是最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这已成为他的性格一部份了,无论周彻如何待他亦改变不了。
「这孩子的童年不太快乐,造成他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以至于人格成长严重偏差,表里不一,对别人充满警戒和攻击性,恶意伤害到许多人。」老医生语重心长。「不过我不会替他找任何借口推卸责任,说什么他不是故意的这类废话,因为他确实被养成了一只衣冠楚楚的怪物。」
「请不要这样说他。」江乐夏忽出声脱口道。「他不是怪物!」
「不是怪物是什么?」
「他是、他是……他是一只狮子!」对,他心目中的周彻是只优雅而威风凛凛的狮子,他最喜欢与羡慕的一种动物,大草原上的万兽之王。
老医生闻言大笑,周彻把小孩当成小猫,小孩则把他看成狮子,两者体型与外表虽差异很大,却同样都是猫科动物,谁能说他们不是天生一对?
老医生的笑声让江乐夏不住红了脸,不好意思的安静下来。
周彻其实已经返回,拿着瓶酒精站在门外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听取他们的对话,江乐夏也许听不太懂,但他还能不明白吗?
老医生一眼就看穿他们,看穿他了。
他从前养的大白猫在梦中对他说,你这个大笨蛋,再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他最重要的不能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臭小子,你是拿酒精拿到北极去了吗?」老医生霍地转头对门口喊道,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北极熊不需要酒精,牠们如果不小心受伤了,只要用舌头舔一舔就会好,你快给老子滚回来!」
江乐夏眨眨大眼睛,讶异地看他,言语睿智的老医生原来也会骂人「臭小子」,还会叫人「滚回来」啊,前后形象会不会差太多?
周彻只跨出一步就滚回来了,将酒精递给他。
老医生接过,说:「我要上楼了,我老婆已经做好饭等我回去吃,你们出去时,顺便关上门,不用锁了。」
吩咐完,就真的转身径自上楼,也不留他们吃饭。
老医生离开诊间后,江乐夏对周彻说:「我喜欢你爷爷。」
周彻顿了下,撇撇嘴。「是吗?可是我讨厌他。」
虽未曾唤过老医生一声「爷爷」,然而他内心比谁都清楚,老医生对自己的祖孙之情只有多没有少。
「我可以常常来找他吗?」江乐夏小心翼翼的问。
周彻静了会,回答:「当然可以,只要不是因为你受伤。」
「谢谢。」
周彻不由对他的道谢蹙了下眉,他想到哪里见什么人本该是他的自由,如今却成为一种恩赐,虽然这是他一直想创造的结果,让江乐夏犹如一株菟丝般地依存他而活,不过此时却打心底感到不快。
沉吟了会,他说:「乐乐,我想,我对待你的方式可能不适合你。」
江乐夏静默。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包括你想去哪里,想见什么人,只要跟我说,我也会带你去。」
江乐夏还是静默。
为表诚意,周彻握住他的手问:「你现在有没有想去什么地方?」
江乐夏望向他,回道:「我想回家。」
周彻顿了顿,换他沉默,更不快的心想,小孩最终还是想离开他,回到父母身边去,问题是他放得了手吗?
「我饿了,想回家吃饭。」
周彻错愕了下。「我以为你……」
江乐夏表情不解的看他。
「嗯,回家,我们回家吃饭吧。」周彻笑了,很开心很愉快的真心笑了,从来不晓得原来「回家」这二个字听起来会这么甜美。
他有预感,他将可以在这简单平凡的二个字中,寻找到不再永恒孤寂的方法。
然而只有他。
至于周家……还是去死吧!
(注1)百年孤寂/马奎斯(Gabriel Gracia Marquez)作
(注2)看不见的城市/伊塔罗。卡尔维(Italo Calvino)作。续随子:植物名。
第八章 宠物或家人
一日,周彻独自外出,单独将江乐夏留在家中。
近期为了准备最后一次考试和毕业专题报告,江乐夏暂时请假没去公司。午后,感觉有些累,决定放松一下。
放下书本走进视厅室,挑选了一片古典音乐放进音响,摘掉助声器,将音响音量调到最大后,左耳直接贴上音响喇叭,闭上双目,凝神感受音箱的音频震动。
他时常趁周彻不在的时候这么做,左耳明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却觉得那些音符能藉由震动的频率,一个个钻进他的耳朵,在他体内回响激荡。
特地提早回家的周彻一打开大门,即听到震天价响的音乐声,不住皱眉走向视厅室,脚步却停顿于视厅室门口,皱起的眉心瞬间抚平。
他望见江乐夏坐在地上,半边脸颊贴着喇叭,黑色的音箱细网映衬他的皮肤更为白皙,贝多芬的第九号交响曲震耳欲袭,但宁静的少年让一切都变得宁静了。
周彻的胸口霍地一阵悸动。
不想破坏眼前迷梦般的景象,他站在门边静静注视,与少年一同浸润于轩昂磅礡的乐曲中,听着合唱人声高亢吶喊实际上并不快乐的快乐颂。
你说,这世上谁能真正分别哪些音符是快乐的?哪些音符又是不快乐的呢?
许久许久,贝多芬总算收起激动的指挥棒,几乎震痛耳膜的乐声骤地消声匿迹,世界彷佛在这一刻凝结了,一片寂静,却有什么依然荡气回肠着。
少年仍趴在那儿,宛如与世界一起进入永恒的宁静,片刻后才轻轻叹一口气,睫毛颤了颤,冉冉睁开蒙眬的双眸。
周彻这才恍然醒觉,世界又有声音了。
小猫叹息的声音,和,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时,阳光艳艳的,穿过玻璃在少年身上反射出剔透的暖光。
剎那间,周彻把这一幕深深刻刻的烙印进脑海中,往后每每回忆起来,都会以为他看到的,其实是一只长着天使翅膀的白色小猫……
江乐夏看到他,伸手去拿搁一边的助听器戴上,自然而然的招呼道:「你回来啦。」
顿了顿,应声:「嗯,我回来了。」
周彻走过来,挑了张新的片子换上,坐到他旁边,继而搂他过来背对而坐。
他喜欢像这样拥抱江乐夏,双臂由后往前环抱,有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身体,有时搔他敏感的腰际,咕叽咕叽地呵他痒,让他在怀里咯咯笑着滚动挣扎。
宛如抱着他养过的那只猫,抚摸牠蓬松柔软的白色长毛,与牠嬉戏玩闹。
此时此刻,二人都没多说话,默默倚偎彼此,静静聆听充满慵懒风情的法国香颂。
优雅舒缓的歌韵飘扬在宁谧的氛围里,他们彷佛闻到一丝甜甜的、香香的、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芬芳气味,好似某种只能在神秘雨林中成长的鲜甜莓果,引诱他们寻找爱情的魅力。
「有空我带你去巴黎走走,那是个很美的城市,你一定会喜欢。」周彻出声说道。「不过走在小巷子里要注意地面,不然可能会不小心踩到狗屎。」
「呵,真的吗?」江乐夏轻笑。
「真的,我就踩过好几次,不过他们喜欢到处设置小喷泉,可以让人洗脚,可能就是因为狗屎太多了。」
江乐夏闻言又笑了,笑声不能用恶俗的银铃般悦耳来形容,可听在周彻耳里,简直是世上最动听的天籁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