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晾扫了一眼病房。病房里有一张看护用的椅子,展开来可以睡觉,但是非常小,也非常硬,旁辉就这么陪了他半个月。
沈晾张了张口,忽然说:“睡得难受吗?”
旁辉刚刚展开椅子,听到他的话楞了一下,笑了笑说:“以前我的行军床比这简陋多了。”
“如果我,一直记不起来,怎么办?”沈晾说。
旁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他直起了身,看着沈晾,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记不起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晾还想说什么,旁辉已经关上了灯。沈晾听到黑暗中的脚步声向那张“床”走去,但是它停顿了一会儿,又向沈晾走来。旁辉的体温从床的一边传过来,他握住沈晾的手,摸索着帮他盖了盖被子说:“冷不冷?”
“不冷。”沈晾回答说。
旁辉沉默了一下,说道:“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旁辉起身的时候,沈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旁辉心里又浮现起了王国的话:他也已经过了那么多苦日子了,能忘记也是件好事。
能忘记也是件好事。
旁辉苦笑着转过来,伏低身体,将另一只手撑在沈晾的耳旁。他想,沈晾会忘记一切,只要一觉睡醒,他就不会记得任何东西。沈晾的双眼在黑暗里看着他,呼吸浅浅地吹拂在旁辉的下巴上。
旁辉说:“阿晾,我爱你。”
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旁辉说出的话,像石沉大海。无论沈晾的反应是什么,他都不会再记起来。旁辉挣扎了那样久,最终也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
沈晾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在黑暗里像是在梦里。他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很多成年之后的事,也想起了更多有关于旁辉的事。
旁辉总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从他们认识的时候开始,没有一次失误。他是沈晾的救命稻草,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沈晾将每一天都记录下来,他早上看过了日记。旁辉给他擦身、喂食甚至清理排泄物。他在沈晾的上方握着沈晾满是针孔的手对着还戴着颈托的他说“我爱你”。
沈晾从来没有奢求过这句话。他不知道旁辉为什么会爱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同样说出这句话。如果他再也不能记起来,这句没有被他记录在日记本上的话,是不是同样也不回留下任何痕迹?
旁辉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勉强入睡,睡了两个小时。接着他起来照常给沈晾准备洗漱用具和早餐。但当他提着早餐回来时,拉开帘子,却发现沈晾已经睁着眼睛看着他了。他脖子上的颈托被放在一边,沈晾说:“医生来过了,可以拆了。”
旁辉将那两瓣满是血迹的颈托扔进了垃圾桶,摸了摸沈晾已经拆线的脖子。他给沈晾擦干净了脖子,问:“扭头有没有问题?颈椎痛吗?”
“有点硬。”沈晾微微动了动说。旁辉帮他恢复了一会儿,接着给他洗漱,当要喂食时,沈晾伸出手说:“我来吧。”
旁辉略微有些失落,他正要惯性般掏出沈晾的日记本,却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睁大眼睛瞪着沈晾,说:“你记忆恢复了?”
沈晾没有说话。
旁辉仔细看了看他,皱起眉,盯着他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说:“你没有睡觉?”
沈晾依旧没有回答。
旁辉喟叹道:“是我不好,让你睡不着了。”
沈晾端着碗吃了早餐,依旧没有接口。他将日记本取过来,从头开始翻看,让旁辉又有些不笃定了。记录每天都是大同小异,沈晾只记录一切他认为需要记录的东西,每天的沈晾都是相同的。沈晾只是翻看,像是看书一般,最后他将日记本放下,双目呈现放空的状态。旁辉一直盯着他看,看到他的双眼变得漆黑,心跳不觉想擂鼓一样震动起来。他有些惊恐地看着沈晾,但沈晾只是维持了这样的状态几分钟。没过多久他就回过神来,面色平静地拿起了床头的书。他不需要旁辉读了,但是他的视力还不是太好,他需要很近才能看清字,看日记本时也是这样。
旁辉一整天都有些忐忑。沈晾没有睡午觉,他记得前一天的事,甚至午饭还要求和旁辉一起去医院的食堂。但是旁辉坚持让他留在病房里。
医生来复查的时候认为沈晾的精神状态很好,觉得看到了记忆恢复的希望,但是旁辉却知道,沈晾昨晚压根儿没有睡觉。
当晚熄灯前,旁辉严肃地对沈晾说:“好好睡吧,记忆总有一天会恢复的,别再做傻事了。”
沈晾看了他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旁辉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这一整天做错的事比平时多了十倍,只要想起沈晾记得他之前说的话,就感到心脏狂跳。
见沈晾闭眼了,旁辉才去关灯。他躺着想了没多久,克制自己的思维不让其继续发散下去,闭上了眼睛,但沈晾却睁开了双眼。
☆、第41章 CHAPTER.39
旁辉醒来的时候发现沈晾闭着眼睛,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先自己洗漱了,才去叫醒沈晾。沈晾被他叫醒,醒得很快。旁辉于是顺手给他抹了把脸。
沈晾微微抬头,让自己的脸凑着旁辉的掌心,接着旁辉听到他问:“这是在哪?”
旁辉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了一股力量更大的失望。他勉强笑了一下,说:“医院,你都睡了半个月了。”旁辉重复着日复一日的话,接着给沈晾抽出那本日记本。沈晾看着日记本就坐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旁辉觉得他小时候理应也是这样的,从来不伤害别人,像是一只惧怕外界又默默接受外界一切信息的鹌鹑。
沈晾在床上看了一上午的日记,又看了些过去半个月的报纸,接着就到了午餐的时间。沈晾的上半身已经能够被抬起来了,他坐在那儿,用一双消瘦苍白的手握筷子。旁辉心疼地说:“你颈托拆了,就多吃一点,太瘦了。”
“你也瘦了不少。”沈晾眼睛也不抬地说。
旁辉的心跳了一下,看了一眼沈晾,又发现没有什么不同。沈晾的记忆从半个月前回来,一下子看见他,觉得瘦了是理所应当的。
沈晾吃饭吃得有些不习惯,他毕竟被喂了半个月,手指都有些不着力。他说:“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走?”
旁辉愣了一些,觉得沈晾问的话有点儿奇怪。沈晾如果想要下床,会直接动身。之前就干过这样的事。旁辉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见他真的准备下床了,才说道:“你的脚骨头没问题,就是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可能还不太好走路。”
沈晾说:“可我想走走。”旁辉于是为难地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就散散步吧,别太久。”他扶着沈晾下床,一边帮他挪动盐水瓶架子。
沈晾一下床就踉跄了一下,旁辉一把捞住他,手觉得挂住了一个空空荡荡的东西。他心疼地摸了摸沈晾细得可怕的腰,说:“太瘦了,要多吃点。”
沈晾抬头看了看他,接着异常温顺地说:“嗯,多买点。”
旁辉诧异得险些愣住。他将沈晾扶到楼下,在花园里走了走。医院的条件不错,花园里来往的人少,多数是病人,有家人的陪护,气氛很是宁静。沈晾下楼的时候一跳一跳的,没走几步就喘气,旁辉干脆将他背下去,到楼下又一瘸一拐地搀扶着他走。
沈晾之前没有跟什么人接触过,但是旁辉半个月都待在这里,上下楼也认识了不少人。有几个老人给旁辉打招呼,顺口问他身边的病患是不是他弟弟。
旁辉说是,然后跟沈晾介绍,但也不指望沈晾能回应或者记住这些人。沈晾为人冷漠,对不会再见的人不抱有丝毫好奇心,更加懒得搭理人。旁辉从前跟在他屁股后面为了帮忙给让他得罪的人赔笑就经常有时候忙不过来。最初的尴尬和埋怨过去后,他已经很习惯干这件事了。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晾竟然点了点头,挨个儿叫人大伯。
几个病人也就互相寒暄几句,旁辉就带着沈晾走开了。沈晾沉默着跟他在楼下散步了小半个小时,就顺着他回到了楼上。
此后的三四天,这个行为模式都一直坚持了下来。上午旁辉会带着沈晾去楼下走走,尽量避免接触到相同的病人要给沈晾重复介绍,下午就坐在病房里看会儿书,有时候会有人来看望沈晾。王莽自从来探望过他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来探班,旁辉知道是为了避免暴露。但是王莽经常会给沈晾寄信,通过杨平飞或者王国带来,旁辉就常帮助沈晾回忆起王莽是谁,他的信在关照他什么。旁辉只捡安慰的话说,不捡关键点。沈晾也没有亲自看信的执念。旁辉对此感到高兴的同时,却意识到沈晾的精神每况愈下了。
他变得非常嗜睡,但是每次合上眼睛没多久就立马惊醒。他盗汗现象严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沈晾每天都执意下床散步,听旁辉说说近况说说他自己的家人。直到有一天,沈晾下床时踉跄了一下,直接瘫软在了旁辉身上。旁辉心惊肉跳地将沈晾搂住,放在床上,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沈晾的双眼下满是青影,他靠着旁辉的肩膀,说:“……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旁辉将他的面孔对着自己,清晰地看清了他乌黑的眼圈和鲜红的血丝。旁辉惶急地说:“头晕?我去叫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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