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 (三山无月)

　　天色苍翠，云轻如棉。完全不似珀斯的天那般颜色绮丽，仿佛蒙上了一层愁思。
　　若是不在意，为什么又会这么失落呢？
　　尹琛自嘲地笑笑，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一早，尹琛就去公司报道了。
　　复飞和改装的通知已经公布到了公司官网，尹琛在A330机队的年轻飞行员中人缘很好，大家知道了他的调动，都纷纷聚拢过来和他道别，场面一时有些伤感。尹琛挨个和他们拥抱，嘱咐他们常联系。
　　几个和曹诚关系不错的资深机长也过来嘘寒问暖，尹琛脸上带着微笑，挨个儿和对方握手，心里却颇为不爽，当年他被处分停飞的时候没人出来帮他说话，等风头过了一个个倒是装模作样地关心起他来了。
　　这时候，围着他的人群忽然散去了。尹琛抬起头，发现曹诚正站在不远处抱臂盯着他，脸上带着令人反胃的笑容。
　　尹琛挑起嘴角，回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搬起自己的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到了新机队，前来迎接尹琛的是B747的资深机长，也是该机队的队长。他姓隋名和，体型微胖，笑容可掬。尹琛和他握了握手，刚准备介绍自己，对方却叫出了他的名字，笑着说：“久仰大名。”
　　尹琛一愣，随即脱口问道：“是恶名吧？”
　　“什么？”隋机长倒像是没有听出尹琛话里的意思，非常平静地笑了，“我听莫少廷说，有一次你驾驶A330飞多哈，在降落的时候赶上了大雾，复飞了三次，终于在第四次成功落地。当时机上只剩了260公斤油，未必能够再撑5分钟。”
　　隋机长悠悠地说完，落下了评语：“很有魄力。”
　　尹琛闻言笑了，说道：“谢谢机长。”接着眨眨眼说，“其实我是忘记看油表。”
　　“哈哈哈。”隋机长很给面子的笑了，丝毫没有架子。这让见惯了那些喜欢比资历摆谱摆架子的“老机长”们的尹琛多少有点吃惊，看来这隋机长确实是人如其名的随和，尹琛顿时对他好感倍增。
　　“没想到您也认识莫少廷。”他顺着话题和隋机长攀谈了起来。
　　“是啊，我前几天刚和他配合飞了一趟。听说他马上要放机长了，技术确实不错，”说到这，隋机长忽然敛了笑意，叹气道，“唉，不过那次运气不好，碰到了晴空颠簸，还伤了个乘务长。”
　　“姜思琳？”尹琛问。
　　隋机长惊奇道：“你也认识？”
　　尹琛点头道：“嗯，都是朋友。”
　　“我听说她住院了，现在怎么样了？”隋机长关切地问。
　　“没什么大碍，明天就能出院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养一段日子才能回来上班了。”
　　隋机长闻言点点头，“没什么大碍就好，多休息一阵也好。”随即他又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样子，说：“我先带你去队里转转，咱们机队不比A330那边。人少，好记。”
　　尹琛答应着，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B747机队都是飞洲际，排班紧但是人少，目前一共只6个机长。飞行安全和培训是我和另外一个外籍华裔机长负责。他姓贺，暂时不在国内，不过以后你会见到的。”隋机长语速缓慢地介绍完大致情况，冲尹琛笑笑，“以后公司的国际长途航线会越来越多，也会再继续培训新人，这些都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加油。”
　　尹琛点点头。
　　“现在你的首要任务就是专心进行模拟机训练，尽快通过考试。”隋和拍了拍尹琛的肩膀，语重心长。
　　“我知道你已经积累了4000多个飞行时长，如果继续留在330上，今天你说不定已经是四条杠了。但是你既然改装了B747，就要一切重头开始。对此，我希望你能放平心态。”他沉默了一下，从手中的文件袋里掏出一张文件，递给尹琛。
　　这文件太过眼熟，眼熟到他不由自主加大了捏着文件的力度，直到指尖泛了白。
　　这不就是自己停飞前发出的放机长考核申请吗？！
　　隋和注意到了他不自然的表情，叹了口气，“这是江景宸机长退休前转交我的。他很遗憾你因为停飞而没能参加他的饯别飞行。不过他告诉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始终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尹琛抿了抿嘴，他看着手中的申请，心中百感交集。
　　“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把这张纸交给我，”隋机长笑着说，“当然，以后放机长的机型你可要填B747了。”
　　“没问题！”尹琛脱口而出，一股久违的火焰从他的心底燃了起来，烧的他四肢百脉都沸腾了。他将申请书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制服内侧的口袋。
　　机型改装训练最难熬的阶段开始了。
　　尹琛几乎每天都泡在模拟机上，无数次模拟着各种苛刻的气候条件进行飞行。白天训练结束，晚上回家继续啃书，平均每天只有不到4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睡觉。
　　这半个月的模拟，让尹琛足足瘦了10斤。莫少廷偶尔在没有排班的时候来看看他，刚开始还会和他开开玩笑，但随着尹琛的日渐消瘦，莫少廷看着他的憔悴模样，只能不时地叹气。
　　“你怎么这么拼啊。”莫少廷买了咖啡来探班，又开始了例行的感叹。
　　本来他还想着买点牛肉干之类的东西来给自己可怜的发小补补膘，结果尹琛看到肉根本没有胃口，包装袋连拆都不拆，倒是喝起咖啡如同灌水。莫少廷见状，索性便改带了咖啡。只要有空，每天一次，雷打不动。
　　尹琛刚结束了一次训练，正拿着模拟机的数据仔细研习。他知道莫少廷是在没话找话，径自取了咖啡，没接茬。
　　莫少廷翻了个白眼，说：“看在我每天穿越五环来回奔波的份上，你是不是好歹说个谢谢啊。你还真把我当成你家是佣人了？”
　　尹琛头也不抬：“难道你每天不用执飞？”
　　“怎么可能。年底高峰又到了，最近每天都有四段航线，我可是大忙人。”莫少廷得意道。
　　“那你每天走过的路程不过是从T2到训练基地这点距离，横竖不超过15分钟，刚好让你锻炼身体。”尹琛抬眼瞥了一眼莫少廷的肚子，说，“谨防久坐啊莫机长。”
　　这一声机长倒是让莫少廷十分受用，他勉为其难地没有计较对方语气里的讽刺。
　　虽然不像尹琛那样喜欢拼命攒飞行时长，但莫少廷入职毕竟比尹琛早，慢慢积攒总还是达到放机长的标准。再加上他技术过关，上周一次通过了考核刚刚升任了机长。
　　眼看着加杠的新鲜劲还没退，莫少廷每天带着四道杠耀武扬威地在尹琛面前晃来晃去，尹琛见了心里虽然不怎么痛快，倒是也不说破。
　　莫少廷不爽地呷了一口咖啡，立刻扭曲了五官。他撇撇嘴，一脸的嫌弃，“你这什么爱好？不加奶糖简直比中药还苦，你是怎么咽下去的？”
　　“就这么咽下去的。”尹琛闻言拿起杯子，毫无压力地喝了一口。
　　咖啡的苦涩退去，便是沁人心脾的回甘，尹琛回味了一下，只觉得无比受用。
　　其实他以前也从来不喝美式，只觉得太苦，但是Alden却十分喜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尹琛的口味也逐渐被他同化了。甚至回国以后，还是会念念不忘这个苦涩又醇香的味道。
　　想到记忆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尹琛翻看数据的手停下了。
　　“怎么了？”莫少廷看他若有所思，便问道。
　　“没什么，”尹琛回过神，对他说道，“你既然不喜欢喝，下次就别买了。”
　　“不行啊，买一赠一，”莫少廷耸耸肩，“所以你喝什么我也只能跟着喝什么了。”
　　尹琛闻言顿了顿，说：“其实我也不是必须要喝美式，你下次可以换一个。”说完，他收好上一轮模拟的数据，起了身，“我要进去继续模拟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好。时间还早，我去姜丝儿家看看。”莫少廷也站了起来，临走前又对尹琛说，“说真的，你也别太拼了，按时吃饭，再瘦下去就不成人形了。”
　　尹琛只觉得最近莫少廷越来越像姜思琳，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她一模一样，他最怕听到这人唠叨，赶忙挥挥手麻利儿地走人了。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巨大的压力如影随形。之前还有Alden时不时地陪他一起学习一起分担，而现在……在门口，尹琛停住了脚步，闭上眼，努力将大脑中纷杂的思绪清空，继而重新睁开，走进空旷的模拟机舱室，去面对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战斗。
　　模拟机检查结束了，尹琛半个月的努力得到了堪称完美的回报。
　　单发动机和双液压全部失效，但最终仍然成功落地。尹琛在这次考核中拿到了极高的模拟分数，甚至进入了公司模拟成绩前三。
　　隋机长对尹琛的成绩相当满意，但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仿佛这次考核就如同千万次模拟一样平常。他平静地听完讲评和分数，提交了飞行报告就离开了。
　　“你拿到本场考核的通知了吗？”隋机长追上他。
　　“还没有。”尹琛摇摇头，“不是说负责的考核的贺机长没回国，所以要延期几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