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开]
许晚晴十六年前是浣城的一枝花。这个人口不超过五十万的小城市,生活悠闲,社交圈几乎重叠,许晚晴是当时炙手可热的适龄女青,相亲一周就得参加三次。但那时候她还怀揣着“人海中多看你一眼”的少女情怀,对相亲深恶痛绝。
后来周云之从相邻的省会来到浣城教书,大学高数,许晚晴的布料铺就开在那所大学附近,每天都见得到瘦瘦高高的周云之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出来,避过人流后抬了长长的腿跨上车,风吹鼓白衬衣,他像棵会移动的挺拔的树,骑过许晚晴的店面门口,却植入了她的心。
家里产业颇丰的许晚晴后来就跟个穷教书的在一块了,周云之年纪轻轻,之后一路做到了教授,十分受人敬仰,曾被邀请到重点大学去,但他因为许晚晴留了下来。而许晚晴继承家业,包括布铺在内的几家茶室酒楼,却因为她跟周云之都不是会做生意的人,而相继变卖。
他们有两个儿子,哥哥叫周瞭,弟弟叫周望,周云之希望他们的目光永远高瞻,不要倦怠懒惰,虽然他自己年轻时候只看得到学校门口的布铺,只看得到这小小的浣城。
他唯一的夙愿是,就是希望许晚晴的厨艺能有点长进,或者,别再那么热衷下厨了。
显然他的两个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老妈,我今天不想带盒饭去学校。”周望拿筷子搅着面前的粥,当然这是老爸从楼下粥铺带回来。
“说什么呢,你今天中午不回家,在学校吃什么!”
“校门口不是有饭馆吗,再不济学校也有食堂啊。”
“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干净,你……”
“算了妈,中午我有补课,我带小望在学校吃吧,食堂挺干净的。”
许晚晴只做了一份盒饭,来不及给周瞭再弄,只好瘪着嘴同意:“小兔崽子们。”随即转过头来对周云之说: “那你把盒饭带到学校吃去,你们食堂不是有微波炉嘛,你转一圈就好了,唔,虽然我拌了个凉菜进去,不过不打紧。”
周云之架着副滑到鼻梁的眼镜,正努力降低存在感地低头喝粥,这个时候被一口呛到,眼镜直接滑到了鼻尖。
周瞭和周望不约而同地憋住笑。
周望今天中午不能回家,是为了参加结业典礼的合唱排练。
此时周瞭和周望都临近毕业,好在两人平时成绩都拔尖,周瞭更是参加了一个学期的特训,尽人事后反而能在倒数时刻里放松下来。
附一小的校园里已经搭起了阶梯式站台,整个六年级轮流拍毕业照,操场上吵吵嚷嚷的。
周瞭坐在窗边,手肘支在桌上,杵着脸看一墙之隔满操场跑的小屁孩儿,难得分神起来,想找自家弟弟在哪儿蹦跶。
然后他看见穿着马甲西裤的周望从阶梯台上走下来,看上去是刚刚完成毕业照的模样,他也不跟其他同学合影留念,而是转身就走开了,一边往耳朵里插上耳机。
周瞭正疑惑这不合群的小崽子要干嘛去,老师突然提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等周瞭再去看操场时,周望已经不在视野内了。
周望一个人跑到了学校后墙去。
这面墙像所有小学都会有的景点,上头被各种歪歪扭扭的字和符号占据,诸如“XXX喜欢XX”这样清新简单的,也有“XX和XXX亲嘴了”这种限制级别的,周望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上面发现了三个自己的名字,后头都跟着用蜡笔画的粉色桃心或者大串从言情小说上抄下来的句子。
他觉得惊奇,惊奇自己居然被老爸按着头不允许跳级,而在这所弱智的小学呆够了六年。
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够熟视无睹地找块干净草地坐下来,听他那些充满“fuck”和“rape”的摇滚乐了。
这个暑假过后,他就能升入隔壁的的中学,但是他哥会从那里离开,去市一中念高中,这么想的话,他突然有点舍不得。
他站起来转过身,在密密麻麻的墙上找到一块空地,他的手揣在裤兜里,耳朵里的音乐莫名地让他觉得吵闹,他只好把耳塞拿下来。
蝉鸣和遥远的嘈杂人声倏忽清晰起来,周望觉得有种奇妙的尴尬感,事实上很少有事会让他觉得尴尬。草地上有几颗被人扔下的粉笔,他弯腰挑了一颗捡起来,然后在墙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周瞭 周望”
他看着这两个如此相像的,被某个寓意美好的词汇拆解而成的名字,突然有种无法形容的满溢的感情,他才12岁,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哥哥是周瞭真的太好了。
中午大部分同学都没回家,要留下来最后排练一次合唱,周望踩上桌子搭的预演台,站阶梯队列的最后一排。
他实际上是个音痴,不耐烦地跟着张嘴,光对口型了,音乐老师还嫌他表情僵硬,一点都不朝气蓬勃。
在他对着“海浪仙人掌”口型的时候,他看见周瞭站在教室外面,正杵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他。
那个人是自己的哥哥真的太好了。他又一次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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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周家两兄弟分别完成了他们的升学考,为了庆祝正式毕业,许晚晴提议全家旅行,附带福利是她不会为此准备任何盒饭或者零食。
一家四口到旅行社报了名,出发当天却发现他们被分到了两辆大巴上,其他游客大多是一家三口或者情侣,许晚晴觉得自己跟周云之一起,两个半大儿子一起,不愁照应,于是她拉着周云之上了前头的大巴。
这趟他们去的是一个交通尚不便利的古城,刚刚开发起旅游业,所以能走的路也是段非常漫长的盘山路,直达工具只有汽车。
周瞭跟周望上车后挑了靠前的位置,哥哥很容易晕车,坐下来就要尽快入睡,否则得难受一路。周望让他靠窗坐,自己掏了MP3听歌。
窗外晨曦微露,驶上国道后阳光正好能倾斜照进车窗。这时候时间尚早,整个车厢都有些困倦,因而很安静。
这本来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趟旅行。周望想,他会和哥哥,爸爸妈妈,共同度过这个在早晨就散发出慑人温度的夏日,在那个偏僻却清净的古城,
然后大巴又绕过几个刁钻的弯道,越发刺目的阳光在窗格间闪烁,周望冷不防被刺痛了眼睛,他抬起手来,在遮挡将他手掌照成红色的光线时,从指缝里看到已经驶到对面山崖的许晚晴和周云之坐的那辆大巴。
那个被周望的指缝拢住的小小的铁皮盒子,在转过一个急弯的时候轻飘飘地抬起了尾部,它想一只被笨重尾巴拖住的生物,失控地甩离了国道,腾空起来,随后狠狠撞在陡峭的山壁上,消失在周望的视野里。
他忘记了呼吸,那段空空的山路里他越来越近。
周瞭几乎在同时惊醒过来,他本能地去抓周望的手,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
周望没有反应,像截木桩一样。
“小望。”他喊了一声,心里着急,嘴巴莫名地发苦,弟弟还是没理他,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抖个不停。
“小望。”他掰过周望的脸,然后他被眼前的那张脸吓坏了,他从来没有那么惊慌失措过。
周望满脸都是眼泪,他在几秒里淌了满脸的眼泪。
大巴慢了下来,在稍微宽一点的路边停住。司机似乎也发现不对了,随后是乘客们,他们惊慌地低呼,但是没有一个人哭,他们的家人朋友都在身边,只有那两个兄弟是被分开的。
周望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车还没有停稳,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车门口,司机似乎才想起来他的父母在前面,可是面前的男孩看上去已经惊惧到了极致,他犹豫着没有开门。
周瞭觉得腿软,他走到司机身后,揪住了他的衣领,他明明全身发软,却把那个中年人拎离了座位。
“开门。”
周望整个人都是乱的,门应声打开后他迅速冲了出去。周瞭毕竟没亲眼见到事故,还尚存一丝清醒,紧跟着追上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在山峦间徘徊的缓慢的空气,因为这场悲剧的余震而急促流动起来。
周望堪堪在崖边停住,他整个身体几乎探到了半空,周瞭冲上去抱紧了他。
“啊啊啊……妈——爸——”
稚嫩的声带撕裂开,回音被高大的、不可违抗的、冷酷的山壁反弹,很久之后才安息下来。
第3章
[窟窿]
有一年冬天浣城发生难见的雪灾,而周云之正好在从外地回来的路上,他被滞留在途中。窗外风雪交加,周瞭和周望被早早赶到温暖的被窝里,许晚晴一个人呆在客厅,空调运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让人更加不安。
两兄弟同样睡不着,外面那么冷,交通和电力都局部瘫痪,这样的大雪会夺去人命也不一定。他们睡高低床,哥哥在上铺弟弟在下铺,过了好久,周望探出脑袋悄声问:“哥你睡着了吗?”
“没。”
“老爸好像还没打电话回来。”
“嗯,你别担心,赶紧睡吧。”
“你不也没睡。”
周瞭在枕头上蹭了蹭,终于妥协说:“睡不着,我们都别睡了,跟妈一起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