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振作了一下精神,继续拉那首罗蒂奴,但这曲子和他今天的心境很不配,或者说他今天这种心境,真是不适合拉任何曲子,于是没过多久,本来在琴弓上缠绵不去的西贝柳斯就停了下来。
霍定恺气恼地放下琴弓,他站起身,满腹烦躁走到窗边。云层的灰色更加沉重,像是要下雨了。
终于,他一拳砸在窗子上,狠狠咒骂了一句,然后飞快转过身,冲下了楼。
开车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霍定恺记得容晨说的那个地方,从玫瑰园过去,车程差不多也得一个小时。
霍定恺把车开得飞快,一面开,他一面看手表。接近目的地时,距离六点还有一刻钟。然而就在即将到达的地方,霍定恺却慢慢把车速降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他忽然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这个人一叫我,我就得过去?
他终于,把车停了下来。
这儿是一所中学的校门口,今天周六不上课,只有来补习的学生,三三两两从校园里走出来。
霍定恺从车上下来,他凝视着校门,这是霍定恺和容晨的母校,他们都是在这儿念的高中。中学有百年历史,它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学校,所以校园非常大,师资力量也很强。其实容晨当初文科不太好,本来不适合上这所高中,但他说什么也要来这儿上学,因为霍定恺是从这所高中毕业的。
容晨就是这样,非要按着霍定恺走过的脚步往前走,霍定恺念什么学校,容晨就念什么学校,从幼儿园到大学,一个不漏。
学校附近,有一家经营了很多年的巧克力商店,主打各种进口品牌巧克力,还有糖果点心。当年,霍定恺虽然被他父亲“迫害”得不再热衷糖果,但每周六放学回去,都会在这家店里买点巧克力,带回家给当时还在念小学的容晨,以至容晨一度认为霍定恺上的是“巧克力高中”,因为霍定恺骗他说,巧克力是学校统一发的,“只发给乖乖把饭吃完,把作业做完的好小孩”。
这么多年了,巧克力商店依然在经营,招牌虽然显得有点陈旧,但店里看上去还是很热闹,附近有两三所学校,学生们都喜欢来这儿买巧克力,尤其霍定恺念的这所高中,家境优渥的学生比较多。
巧克力店的斜对面,有一条窄窄的岔路口,那是个单行道,从这儿走过去,不多时就能看见一片碧绿的湖,种满樱花树的道路,直直把湖水分成两个半圆,那里就是容晨约定的地点。
那条林荫道,霍定恺在高中三年步行走过无数无数次,从湖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然后再走回来。少年时代的他,心思过于敏感,有太多无法和人诉说的心事,除了背着沉重的书包,在这条路上没完没了的走来走去,他再找不到更好的排遣办法了。
如今正是暮春,花开得灿若云霞。想来那条路上肯定落英缤纷,粉红的樱花如雪,一阵风来,湖面花落如疾箭,而容晨此时就等在那片花雨里,像小时候等他回家一样,固执地守在那儿,等待着他……
但霍定恺挪不动脚步。
双脚像生出了无形的根,将他牢牢定在地面上,让他一步也不能向前挪动。他看得见巧克力商店里,悬在墙上的挂钟,距离六点还差三分钟。
靠在车前,静静盯着那指针,直至它慢悠悠的挪到了正中间,霍定恺这才近乎痉挛的喘了口气。
他觉得很绝望,但同时又很平静,他觉得自己摧毁了某些东西,某些一直在内心深处朝着他叫嚷的东西,像小孩子哭着伸出的小手掌。可他同时也明白,自己不能再去握住那手掌。
他不能再那么做了。
霍定恺转过身来,手按着车门要拉开,他一抬头,看见容晨正站在街对面。
梦游似的,慢慢从街对面走过来,容晨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四哥。”
霍定恺想把车门拉开,却觉得手指怎么都用不上力,他再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把车门打开,刚要上车,容晨却一把抓住了车门!
“四哥……”
他的声音里充满哀求。
俩人僵持了片刻,霍定恺终于放弃,他关上车门,抬头平静地望着容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成么?”容晨说。
“我觉得没什么可谈的。”霍定恺淡淡地说,“我还有事。”
“有事还开一个钟头的车过来?”
霍定恺冷冷看着他,转身又要去拉车门,容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四哥!”
“松开。”霍定恺的声音变得更冷。
容晨不松手,他咬着牙说:“你就当……就当这是最后一次,成不成?”
霍定恺握着车门的手,终于松开,他转过身,一言不发朝着林荫道走去。
俩人一前一后,沿着林荫道往前走,一直走到接近湖心的位置,霍定恺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容晨:“有什么就说吧。”
容晨望着他,他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今天他没戴眼镜,傍晚的风变得猛烈,他的头发被吹得有点乱,容晨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终于哑声道:“你别怪容霁他们,他们都是被我给逼得没办法。”
“我从来就没怪过他们。”霍定恺平静地说,“他们是你的亲哥哥,他们为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我还不至于愚蠢到以为血缘是无关痛痒的东西。”
“四哥你别这么说!他们从来就没有把你当过外人,你这样说他们会伤心。”
霍定恺点点头:“是,他们从来没把我当外人,把我当外人的是你。你不希望我留在容家,在你眼里我这个同性恋也不配留在你们容家。不过关于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之所以总去探望你父亲,只是出于报恩的目的。一旦报恩完毕,关系立即就可以切断。”
容晨的声音在发抖,他的颧骨用力往外突:“四哥这样说,爸爸如果听见了,该有多难过!”
霍定恺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不会比你说的那些话更让他难过。”
容晨看着他,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好像有点站不住。
“四哥,你是不是……心里很恨我?”
霍定恺静静的凝视着他,良久,才道:“这不正是你一贯所希望的么?”
“我没有希望这个!”容晨颤声打断他,“那些话,并不是我说的!”
霍定恺吃惊地扬了扬眉毛:“我想,在座那么多人,都不会同意你的说法……”
“那些话,是我替珊珊说的!”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好久没有车辆驶过,湖面只剩澜澜的水声,还有啁啾鸟鸣。
“你欺骗了她!四哥,她那么信任你,珊珊一直视你为容家唯一一个肯接纳她的人,可你骗了她!你根本就没有接纳过她!你恨她!而且最后你还害了她!你敢说你没有么!!”
容晨那么激动,他浑身都在发抖,双眼血红,脸的样子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霍定恺的脸色,近似铁灰色。
好半天,他才缓缓开口:“所以你今天找我,只是为了翻旧账,是么?你是来找我为你妻子报仇的?”
“为什么!四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呢?”霍定恺抬起迷惘的眼睛,他遥望着暮色渐深的湖面,“你问一个身处地狱的人,为什么要痛恨那些身处天堂的人?你想让一个在地狱里忍受火焰煎熬的囚徒,去安慰天堂的居民,给她做什么家族的依靠,像菩萨一样对她充满仁爱,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小晨,你有没有为这个囚徒考虑过?”
“可她死了呀!”
“是啊,她死了,”霍定恺的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听,“这结果我也没想到。我可以据理力争,向你证明这是意外,我根本没想过任时飞会警惕到那种程度,我没想到他在事情办妥后还不放心,提出换车换助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把许珊拉上那辆车。可当时预案已经撤不回来了,你都看见了,他的助理兜里揣着枪,就坐在我面前!只要我打电话终止预案,咱俩连同老高,全都得死!小晨,原计划里,我根本就没打算杀第三个!”
“你没打算?!你没打算!可她死了!死了整整一车的人!”容晨的声音像狼在嘶吼。
霍定恺呆呆看着他,他极为缓慢的,点了点头:“她是死了。我不否认我有过这样的愿望,在每个忍受不下去的夜晚,我都会有这样的愿望,我能听见我的心在咬牙切齿的诅咒她,也许她真的是因为我的诅咒太多而死的,也许我确实是杀你妻子的凶手。小晨,我早就和你说过,你四哥不是什么好人,别透过幻觉来看我。现在你更清楚了这是幻觉,对么?那么好吧,你想怎么复仇?”
湖面的风变得凄厉,花瓣在他们面前飞扬,柔软的花瓣已经被春风漂得雪白,只在边缘处残留一抹苍红,那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漂去的鲜艳痕迹,像哭尽了的血泪。
很久之后,容晨才低声说:“我想让你答应我两个要求,如果你希望我复仇,那么,这就是我的复仇了。”
“什么要求?”
“第一个,和江寒有关。虽然四哥你说过,你可怜他,你不爱他,可我希望从今往后,你永远也别伤害他,别再犯上次安久的错误。江寒或许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或许也会有崩溃的时候,但你别放弃他,你要包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