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知道。”霍定恺摇头,“所以一直以来你都把自己埋在灰尘里。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把你这颗珍珠上的灰尘擦干净,仅此而已。”
江寒被他说得怦然心动,他有些兴奋,又有些胆怯。
他望向面前的镜子。在那里面,有两个男人,那个年轻人,身着崭新礼服,脸颊微微潮红,双眼迷惘。在他身后,年长他二十多岁的男人,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护卫着他,这男人成熟坚定,稳重大方,他毫不迷茫,因他早就见惯了各种风浪。他就像一道可以依靠的墙壁。
于是驱车去了容家。
容家的那座大宅子有些年头了,围墙高大,开车进去半天才能看见欧式小楼。建筑是洛可可风格,比围墙高出许多的衫树,若是春季一定布满绿绿嫩叶,红色的苏芳花也会鲜艳夺目,到那时红色花朵和绿色枝叶交相辉映,将织成一道美丽的屏障。大铁门上,有精雕细刻的花篮图案,门口立着的飞鸟石雕明显是租界时期的产物,竟然还在喷水,一眼望去满池澈澈清辉。院子里多是梧桐,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唯有无尽的枝桠,在深秋的晴空向着天际无限伸展开,像充满孩子气的巨大手掌。这是闹中取静的一块地方。
他们来得很早,贺寿的客人大多还没到,但霍定恺的养父已经起身了,在后面花园里打太极拳,霍定恺领着江寒先去见他。
霍定恺的养父是个儒雅的老者,一头银发,五官和容霁非常相似,但比儿子们多了一份沉稳泰然,那是时光的历练。江寒跟在霍定恺身边这么久,也算见过不少人物,但说到“绅士”二字,江寒想不出还有谁比霍定恺的养父更衬这个头衔。
霍定恺的养父很喜欢江寒,一见到他就笑起来:“哦,这就是阿霁提到的那个小神仙?”
霍定恺看看江寒,笑道:“您别夸他。这孩子也就是嘴皮子利落点儿。”
老人对江寒很感兴趣,问了他许多问题,又嘱咐他不要局促,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厨房里有很多好吃的,想吃什么就告诉女佣。那种语气不像招待头一次上门的客人,倒像是孙儿难得回家来,老祖父非得喋喋不休一番才行。
霍定恺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他说他真弄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宠着江寒。“我和大哥他们回来,您也没这么操心过。”
“那是因为他最年轻。”霍定恺的养父笑眯眯道,“你瞧瞧这满院子的老头老太太,平日里,只有我和这帮老佣人,全部加起来怕是有一千岁了,探讨的热门话题永远是谁的牙又掉了一颗。就算你们几个回家来,也不过多了一群沉闷的中年人,又有什么意思?这座宅子成日暮气沉沉的,就因为里面装的都是古董,还都是活的!会走路!”
江寒不由大笑。
霍定恺的养父指着他,笑道:“定恺你看看,年轻多好。笑起来也这么可爱,比老头子强多了。”
这时候,有管家过来告知,说有客人来了,霍定恺的养父要换了衣服去见客人,临走时他还不忘吩咐霍定恺,带着江寒四处转转,别太管着他,让江寒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等到养父离去,霍定恺长叹道:“你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人见人爱的能耐?看看,又是一个被你俘获的。”
江寒嗤嗤一笑:“这可是我天生的。”
于是霍定恺带着江寒进屋,慢慢往上走着,江寒一面仰视高大陈旧的楼梯和回廊,一面想,这是霍定恺自小生活的家,这男人最早的记忆,就是由这儿的光和影构成,这幽暗巍峨的宅邸,这嵌着浮凸银花的墙壁,这又窄又长的乌木窗子,还有旧到发黑的橡木地板……
和他自己从小住的宿舍大院,有多么大的区别啊!
他们一同去霍定恺幼年的房间,东西都还在,而且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江寒就坐在霍定恺用过的书桌前,好奇地翻看着那些毕业纪念册,用过的作业本,还有发黄的照片……
“这是我和小晨。”霍定恺拿过一个相框,他低头看了看,将它交给江寒,“上高中的时候拍的。”
照片里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一只手抱着篮球,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学生。
照片里的少年,眉眼确实是霍定恺的眉眼,瘦也还是那么瘦。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十五岁的霍定恺肤色苍白,白得近似不健康,黑色的头发搭在前额上,有点长,如果用手去抚摸,大概是又细又软、柔似游丝的那种发质。下面幽深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是笑着的,但看上去不大自然,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呆。
江寒笑起来,他抬头望着霍定恺:“这是你啊?怎么不像?”
霍定恺也笑:“是啊,都说不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那种江寒很熟悉的好学生样子,每个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成绩很好,人有点闷,不喜欢凑群,找他办事他会答应,有怨言也不会抱怨,班上若举办活动,来了跟没来一样,大家都不会留意他,就算考了第一名也不会有人嫉妒,抽屉里偶尔会出现那么一两封女孩子的信,但他拿到了通常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没兴趣,又不愿得罪人,思索一整晚的结果是,改正了几个错误的语法,又给塞回到原主人的抽屉里了。
其余的合影,少年时代的容霁与容庭,和现在几乎没差别,都是那种相貌堂堂、人气领先的世家子模样,就连大多以小学生形象呈现的容晨也是如此,容家兄弟脸上那种坦然自得,那种兴冲冲的劲头,霍定恺脸上从来没有,照片里的少年霍定恺,永远都是那副呆呆的模样,明显缺乏活力,好像他并不属于这儿,就连高兴时都带着茫然,以及不明缘故的担忧。
“完全不像啊!”江寒大叹,“就算说你是冒充的我都信!喂,你是不是把真正的那个霍定恺给杀掉了?然后自己假冒他?”
霍定恺也笑起来:“可能因为青春期,整个人神经兮兮的,那时候我是有点不对劲,脑子里总是死啊活的想个不停。”
江寒被他说得有点难过,放下照片,走近书架低头看了看,不出所料,霍定恺少年时的阅读偏好和现在差不多:爱伦坡,柯南道尔,大仲马,陀思妥耶夫斯基,永井荷风,太宰治,三岛由纪夫……
转过身来,他向外看,一株叶子金黄的银杏孤独地立在窗前,冰冷而明亮。
他试图想象当年霍定恺站在这儿的感觉和心情,却只感觉到了难耐的孤单凄凉。这宅邸太旧树木太多,再明亮的日光照进来,也会蒙上一层淡淡苍绿。只有盛夏才能显出暖意,其余时刻,这儿无不是阴沉沉湿漉漉,衰冷披离。
整间屋子,活像一处遗迹。
有人拯救了霍定恺,江寒突然想,一定是有人改变了他。不然,霍定恺的变化不会如此巨大,而且那个人一定不是容晨。
“我很感谢他。”他突然,低声说。
“谁?你感谢谁?”
“那个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子的人。”江寒抱住霍定恺,他抬头望着他,“不管那人是谁,我都很感谢他。一定是他把你从那种没有活力的状态里拉出来的,定恺,我喜欢你现在这样子,真喜欢,但愿你永远也别回到那些照片里去。”
霍定恺低低笑起来:“你这样说,十五岁的那个我会伤心。”
江寒也开玩笑道:“那我会安慰他,带他逃课去玩滑板,开大马力的机车,去通宵泡吧,穿那种五颜六色的会闪光的怪衣服,他一定没穿过……我要告诉他,别当好孩子了,好孩子什么都得不到。我们一起来做坏孩子,我会陪着他一块儿变坏。”
有润泽柔软的光彩,慢慢从霍定恺的脸上漾开,那是一种非常快乐的光芒,充满眷恋而温暖,把他的脸照得那么清晰,江寒甚至感觉,屋里的光线都明亮了不少。
然后霍定恺久久凝视着江寒,终于笑道:“那我完了,肯定门门不及格。”
“我给你打小抄。”江寒也笑,“做那种夹在手指缝的纸条,我最会做那种东西了。一定能让你及格。”
霍定恺搂住他,轻轻叹道:“小寒,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江寒忍笑道:“谁说对你好了?到时候打钢珠的钱可都是你来掏!可乐和雪糕也是你请!还有哦,你要替我背书包!”
俩人不由相视而笑,那感觉,竟像是少年人第一次闹恋爱,心里又酸又甜。
正这时,门从外头被人推开,江寒抬头一瞧,却是容霁。
他抱着手臂,站在门口,含笑望着他们:“哦,我忘了敲门。”
霍定恺也笑:“好像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敲这扇门的习惯。”
“人都到了,你们俩也别躲屋里卿卿我我了。”容霁说,“快下来吧。”
霍定恺牵了牵江寒的手:“走吧,丑媳妇也得去见公婆了。”
江寒笑道:“难道我很丑么?”
俩人说笑着,从屋里出来,走到拐角处,霍定恺忽然停住。
一楼,楼梯口的拐角处,有个男人正站在那儿。
是容晨。
他扬起脸来,望着霍定恺,轻声道:“四哥。”
第99章 第 99 章
江寒觉得,握在他手里的霍定恺的手,忽然变得很僵硬,本来温暖的掌心,此刻却像粗糙的木片,令人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