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聿律接到槐语打来的电话,他还在想著这小子什么时候弄到他家电话了,槐语就用吞吞吐吐的语气开始询问起案件状况。聿律只能语带保留地表示“很难说”,这个少爷就颓丧地表示庭期时会去旁听,便挂断了电话。
十一月十四日,聿律接到所方的通知,叶常身体康复,还押看守所,仍是关在独房里。
十一月十五日,是言词辩论庭期前最后一个假日。
本来聿律已经认命,这个案子恐怕就要靠他打到最后了,这几天他过得比当年考国考还惨烈,天天挑灯夜战看卷宗,蛮牛保力达P都喝掉了不知道几瓶。
但聿律揉著复发的老花眼,推开最后一叠卷宗,想到楼下去走个两圈,整理一下混乱的头脑,顺便平复一下心情时,却看到了令他惊讶不已的事物。
有个修长的身影,就站在他们家楼下。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十一月的寒风冰冷刺骨,那个人却站在最冷的风口,聿律看他频频搓著双手,把手拿到唇前呵气。
他的身边立著一具半人高的行李箱,好像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聿律的脚步僵在那里,那个人却蓦然回过头来,和震惊的他四目交投。
“前辈……!”
他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嗓音,聿律还在发怔中,看著这个曾经被自己远远赶开的青年朝自己走来。聿律看他面色疲惫,那张精致的脸蛋被寒风冻得微微发红,眼角全是黑眼圈,但那种喜悦不是装出来的,聿律呆呆地看著向他伸出手臂的纪岚。
“前辈……终于找到你了。我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有接,Ricky先生也是,楼下的门铃好像又坏了,我只好在这里等著……”
纪岚一边说,一边脚下软了一节,聿律看他往自己的方向扑倒,想都没想就伸出臂弯将他接住,纪岚也没有丝毫抗拒。
“……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了……”
聿律有一种鼻酸的感觉。
“你去哪里了?”他嗓音沙哑,看著纪岚足以媲美北极越冬队装备的行李箱。
“去……很多地方。我去了澳洲……”
“澳洲?”聿律吃了一惊。
“嗯,我去了那个人登记打工游学的地方……找到他住的地方,还找到和他有交流的小餐馆老板,陆行好像在那边打过一阵子零工……”
纪岚含糊不清地说,聿律感觉青年的身子越来越沉,竟是要往自己臂弯里睡去。他蓦然想起那日饭店里的事,心里一阵复杂,一手捋著纪岚的上臂,作势要把他推开。
没想到这举止竟引起纪岚的大反应,他抓住聿律的手腕,竟是死活不肯离开。
如此主动的纪岚聿律还是第一次遇见,心下一片茫然,推开的力道也变弱了。纪岚就把额头抵在聿律的胸口上,承受著聿律的心跳声。
“……我本来想先告诉前辈一声,那天晚会结束之后。但是前辈……我伤害了前辈,我也不知道前辈愿不愿意再跟我说话。前辈……”
聿律想这个青年必定是累透了,神智都不清了,连讲话都断断续续的。纪岚仍旧把头埋在他胸膛里,五指抓住了他的衣布,聿律心脏麻得都酥透了,一动也不敢动地站著。
“我在柏斯时一直想著前辈的事……前辈和我说的话、我和前辈说的话……我想前辈,和纪泽还是有点不一样……纪泽就像是氧气一样,一直存在在我身边,只要接触得到他我就觉得安心。但是前辈……前辈就像……”
纪岚呓语著,聿律满心都是酸涩,轻声问了,“我像什么?”
“像是……光。前辈像是,很强烈的光……在很远的地方,但确实看得见,让人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前进……虽然触摸不到,但还是会好想贴近……”
聿律觉得自己再不采取行动,那颗过期的心脏就要酥得脆了,要是心在这里融了,他在饭店里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堡垒、好不容易念得的佛法,全又要还给背后的菩萨了。
他再一次试著把纪岚从他身上驱离,但纪岚摇了摇头。
“前辈说要我消失在前辈的视线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没有把前辈的话当玩笑,但也无法给前辈……无法给前辈他想要的东西,但我也不想离开前辈,不想从此无法看见光……”
“纪岚,你该回家去,明奈在家里等你。”
聿律狠下心说,他托住纪岚的腰,想把他从身上推开,但纪岚再次摇了摇头。
“明奈……不会希望我回家的……我要她到别的地方,我不该再回那个家,我对不起她,我无处可去……”
“纪岚,我……”聿律叹了口气。纪岚却蓦地伸长手臂,伸过聿律的腋下,双臂环住了聿律宽阔的背脊,整个人软倒著往下滑。
“……请你不要讨厌我……请不要赶我。对不起……聿律……”
聿律听见心脏霎那间崩裂的声音。山崩地动、熔浆泉涌,刹那间五脏六腑都化成了一滩烂泥。聿律接住了纪岚的身体,用两手回抱了他的身躯,眼眶已然泛得通红。
罢了、罢了,电线杆也好、玩笑也罢,拘泥这些做什么呢?
就当是栽了吧。
就算是吊死,死在最美好的一棵菩禔上头,这一辈子,也值了。
以爱为名 三十
就算是吊死,死在最美好的一棵菩禔上头,这一辈子,也值了。
聿律心底忽然光风霁月成了一片。他用指尖触了下纪岚仍旧冰冷的面颊,替他拉了沉重的行李,把他单手拉过肩头,带著他上了自家了电梯,一路把纪岚背进了家里。
他在小羊皮沙发上铺了个舒适的床位,把这个累坏了的青年往上头安置好,又把昨晚吃剩的减肥粥拿去热了,半逼半哄地让纪岚喝下。担心他又风寒发烧,还拿了平常吃的治感冒头痛的成药,和著热水让纪岚吞下。
纪岚在他移离玻璃杯时含糊说了声,“谢谢……”聿律心里忽然一阵发痒,乍然再见的震惊褪去,取而代之的除了一点点的心慌,聿律发现自己心头还有一丝窃喜。
烧成了死烬的灰被风一吹,聿律发现里头还有星火在发烫。
“纪岚。”聿律抚著青年的鬓发,轻声细语著,“你喜欢我吗……?”
纪岚咕哝一声,“前辈……很好……”他含含糊糊地说。
聿律心头一块肉小小颤动了下,忍不住再多问个两句。
“很好,是有多好?”
纪岚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聿律的沙发抱枕里,“很好……对我很好……”
聿律听得心头一阵喜一阵酸,他抹抹鼻子,不忍再捉弄这个累坏了的青年,他从内室拿来毛毯,替纪岚盖上,坐在沙发旁凝望著他。
啊啊,原来死刑确定,还能再审改判无期徒刑哪……
这个判决,他服了。无意上诉了。
聿律就这样一直陪著纪岚,直到自己也因为撑不住而睡著为止。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纪岚已经先他而醒来,戴著银框眼镜端坐在他客厅的茶几前,肩上披著他为他带来的毛毯,正专注地看著手上不知什么资料。
阳光透过聿律家客厅的落地窗透进来,把纪岚的侧影映照得如雕像一般唯美。这景象让聿律心肝儿颤了一下。
纪岚似乎发现他清醒,转过头来朝他浅浅一笑。
“前辈,你醒啦。”
聿律用手挡了下窗口刺眼的阳光,“现在是……”他眨眨眼。
纪岚点点头,“十六号的早晨。前辈,我正在看从澳大利亚带回来的资料。”
聿律看纪岚又恢复平日那种礼貌的口气,不禁多少有点怅然若失,昨晚那个纪岚像是野生的一样。但他敏锐的发现,纪岚的耳根竟有一丝微不可见的红。
“啊,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叶常他……”聿律忽然想起来。
“嗯,我都知道了,叶先生在看守所里自杀的事,还有撤押声请被驳回的事。助理在我一下机就打电话给我。事实上遇到前辈前,我和我的事务所助理通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她们把我不在T市期间的事都和我说了。”
纪岚平静地说著,“所以说,要让叶先生回家,除了在明天的法庭上,让法官做出无罪判决以外别无他途了。”他说了和聿律一样的判断。
聿律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看纪岚手里又是一堆一堆的资料,疑似还有证物袋,忍不住问道,“你去柏斯,有什么新发现吗?”
纪岚推了推眼镜,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线,“嗯,收获颇丰呢。”
他像是向长辈献宝的孩子一样,从公事包里匆匆抽出笔记型电脑,在聿律面前打开,聿律看他似乎把重要的资料都做成PPT档,方便在法庭上使用。第一页跳出来的就是聿律最熟悉的病历纪录。
“这是……”
“人可以隐藏自己的行踪,但有一件事情是绝对隐藏不了了。那就是人生了病非得看病不可,一个人只要在一个地方待得够久,清查附近的医院诊所,一定会有这个人的就诊纪录,那是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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