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庭微顿了下,聿律看轮椅旁的Sam抬起头来,双手交握在膝前,似乎也在细听艾庭的中文。他忙把视线别开,在纪岚身旁垂下头来。
“对于这个荒谬至极的抗辩,法官原本也是不采信的,但是被告的辩护人开始死缠烂打,提出多家医院的精神证明文件,并主张被告曾经在一家精神疗养院里接受治疗多年,是因为疗养院的疏失才让这个危险的病患逃出来。”
“而法庭最后采信了律师的精神抗辩,被告获判无罪,流浪汉再次被送进了疗养院,经过了一年半短短的治疗,因为精神状况好转再度被纵放出院。”
“各位乡亲大概也猜想得到最后发生了什么事,被告出院不到一个月,再次因为性侵女童而被逮捕,那个女童不幸地因为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艾庭的右手击在检方席上,掷地有声地说著。
“再度被逮捕的被告终于向警方坦承,他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患,他很清楚自己做过的事,铁条插入小女孩下体的情境他都还历历在目,他甚至钜细靡遗地向警察炫耀他折磨小女孩的手法。什么精神错乱,全是他在昂贵的辩护律师策画下演出的好戏。”
“诸位,今天我说这个故事,并不是企图毁谤我的对手,我们可敬的辩护律师。”
“而是我想告诉各位一件事,那就是今天在庭的每个人,包括法官,包括律师,包括我们今日的被告叶常,以及包括我自己,都理应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负责。这是我们成人应有的担当,也是成人应尽的义务。”
艾庭伸直著左手,压住下方的讲台。
“也因此,今天我站在这里,并非企图让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被告成为罪犯,而是想让一个成人,彻底为他所过的事情负责,并在这个前提下学会反省。”
“而唯有杜绝那些可笑的借口,我们的被告才有可能真正地反省。因此今天,我并非和我可敬的对手辩论,仅仅是教导我们的被告叶常,不再为他的行为找借口,并彻底地理解他所做的一切,对被害人所造成的伤害有多重大。”
艾庭面朝法官席,浅浅地鞠了个躬。
“也请敬爱的庭上,除了注视站在那里的被告外,也垂怜我们坐在这里的告诉人。唯有让被告毫无保留地为他所做所为付出代价,他们所受的伤口才有真正愈合的一天。以上是检方的公诉内容。”
艾庭按著席位坐回检察官席上,旁听席上一片鸦雀无声。聿律看有几个妇女用手帕压著唇,好像深受艾庭的言语所动。
纪岚在一片肃静中站起了身,聿律此时终于有余裕把目光从Sam身上移开,看著这个和他曾经沦陷至深的对象如此相似的男人。
“庭上,敬爱的检察官,以及告诉人。”
纪岚咳了两声,嗓音仍旧有几分沙哑,但聿律却感受得当中的力度有增无减。
“我是辩方的律师,我姓纪,我在一个月前接下我的当事人叶常的委托,这一个月来,我和我的当事人、当事人的家人,见面了许多次,深入了解了叶常这个人的一切。而这也是我现在为何站在这里,准备为我的当事人做无罪答辩的原因。”
纪岚的嗓音温润、感性,如果说艾庭是大张旗鼓的喧哗,纪岚就是宁静致远的细流。聿律看不少原本用手帕掩脸的妇女都抬起了头,注视著辩护席上的纪岚。
“检察官方才说的故事十分动人,我想做为辩方,我也想回敬我们可敬的检方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或者没有艾检察官说的耸动,但对我而言深具意义。”
聿律听见艾庭轻轻地“哼”了声,显然很不以为然。纪岚又继续说:
“那是发生在我邻居身上的事。我邻居和我一般大,是个安静的男孩子,喜欢看书和写作,未来的梦想是成为小说家。”
“但很不幸的,在他九岁那年,一样是在放学的途中,因为他家里的司机刚换了人,在途中迷了路,没能准时来接他,小男孩出于逞强,就自己踏上回家的路。不幸地途中他被一个男人绑架,被带到男人的家,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住,眼睛也被黑布蒙住。”
“男孩一度以为自己死定了,他求恳绑匪,请求绑匪放过他。但绑架他的人不为所动,非但没有放走他,还趁机把他的裤子脱下来,强制猥亵了他。”
聿律听旁听席上又是一阵轻呼。但聿律在意的却是别的,总觉得纪岚故事中的小男孩,怎么听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好在男孩的大哥机警地报了警,那绑匪也没什么经验,在拿赎金的同时被警察发现,他脚底抹油逃跑,男孩也被救了出来,免于更进一步的悲剧。”
“男孩获救没多久,警方就带来一个看起来像流浪汉的男子,问男孩说是不是这个男子绑架了他。男孩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因为被绑架当时,他的双眼是蒙住的,根本看不清绑匪长得圆的扁的。”
“但是警察一再地询问他,无论男孩怎么说已经认不得了,警察都不放过他,还叫那个流浪汉出声,让小男孩听声辩人,并且一直问他:‘怎么样,就是他没错吧?’小男孩迫于压力,最后终于点头指认了那个流浪汉。流浪汉也因此被送去关了起来。”
纪岚咳了一声,用沙哑性感的声音续道。
“但流浪汉收押没有多久,忽然有个男大学生到警察那边自首,说自己就是绑架小男孩的犯人,希望再见一见小男孩。他顶著一头爆炸头,而男孩在见面的瞬间就确定是他了,因为他认得那声音,以及那颗烫过头的头发在颊边磨蹭的感受。”
“流浪汉因此被释放,真正的犯人落网,但包括警察在内,没有人对那个被白关了将近一周的流浪汉道歉,只因他就是个看起来像罪犯的流浪汉。”
纪岚双手按住辩护席,注视著对面的艾庭,语气依旧柔和。
“我们经常会因为一些外显的原因,例如一个人的外貌、一个人的身分、一个人的职业、社会地位,甚至他的性取向,而对某个人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但我想要藉由这个故事告诉诸位的事,我们的法庭正是去除那一切偏见的地方,一个人、一位被告,无论他在社会上因为他的背景,受到多么严重的歧视,当他站在被告席上,站在我们可敬的法官面前时,他就是一个完全洁白的人,将受到最公正的审视。”
“而我身为辩方律师,所要做的就是协助这个公正的审判。正如方才我们的检察官所言的,让每个人为他所做过的事负起责任,以及为他不曾做过的事,找到真正该为那些事情负责任的人。”
纪岚缓缓地落坐,聿律听他有些轻喘,恐怕是感冒的缘故。
“以上,是辩方的答辩要旨,谢谢庭上。”
法庭里再度安静下来,聿律知道,刚才那番冗长的开场白,双方都为自己接下来的法庭策略打了预防针。只是不知道哪个药效比较强就是了。
他又不安地看了眼始终端坐在吴女士身边的Sam,Sam似乎不打算开口的样子,其实告诉代理人在刑事法庭中本来就是一种薄弱的存在,公诉活动是以检察官为主体。而告诉代理律师充其量就是通常不懂法律的被害人,与检察官之间接触的桥梁。
Sam一直在和被害人母亲低声交谈,看不出一丝岁月痕迹的大掌就覆在她的手上,聿律发现他有多怀念Sam那种温柔的神态,心口就有多抽痛。
“那么,就请开始我们今天第一位证人诘问。”
坐在最中央的法官开了口,“告诉人,请你上前。”
聿律看Sam给了吴女士一个鼓励的眼神,放开覆住她的手,吴女士回头看了Sam那张混血俊脸一眼,缓慢地滚著轮椅移向证人席,法警替她开了证人席的门,把轮椅推到定位。
吴女士的脸色看来有点苍白,但比起那天在准备庭看到的模样已经好上很多,气色也变红润了,聿律无法不去想是Sam的功劳。
“这位证人您好,请问您的身分是?”右首的女法官确认道。
“我姓吴,是我儿子……我是被害人的母亲。”
“嗯,根据被害人保护法规定,性侵害被害人及其相关亲属,都无需在法庭上公布全名。现在就请你看著你面前的宣示书,宣示作证好吗?”
吴女士低头看了眼眼前的文件,低声念道,“宣誓:今天……今天到庭为叶常涉犯强制性交一案作证,我将据实陈述我的所知所闻,不隐匿、不矫饰,如果违反上开宣誓,我愿意接受伪证罪的处罚,仅以……此誓。”
“谢谢你,吴女士。”
女法官微一点头:“那么艾检察官,你可以开始问你的证人了。”
艾庭大步走出了检察官席。聿律发现辩护席上的纪岚挺直了背脊,前锋战开始了。
***
“吴女士,先请教你一些私人的问题,请问你为何坐著轮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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