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艳一边舀汤一边与穆星说书局的事,半响没听见回应,转过头来,恰见穆星正直直地看着她,不由脸上一红:“怎么这样看着我。”放下勺,她抚了抚身上的旗袍,“这条裙子不好看吗?”
“好看,很适合你。”穆星回过神,“晚儿,我有事与你说。”
“是吗。”白艳道,“刚好我也有事与你说,等一下。”她转身往卧室里走,穆星便将汤碗端出来放好,坐在餐桌旁等。
不多时,白艳拿着一个白信封回来。
信封里是此前出版社承诺给她的稿费,前几日耽搁了没与穆星说,这时正好可以做一个惊喜。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白艳笑盈盈地将白信封放到桌上,一抬头,只见穆星也拿出了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
白艳一愣:“这是什么?”
“这是,穆园的谢礼。”穆星说。
白艳不由地慌道:“什么意思?阿璇,我说过不需要任何谢礼的,这…”
“晚儿,你先听我说。”穆星忙伸手牵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白艳咬住唇,轻轻点头:“你说吧。”
“我不会赎你,穆家也不会赎你。”穆星一字一句道。
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白艳顿时愕然,愣愣地看向她。
穆星也坦然地回望,目光澄澈。
这个眼神白艳曾见过。
在最初的地方,在崔家洋行里,穆星也是这样看她的。干净,纯粹,不带一丝猥亵,只有欣赏。
但曾经的穆星只是一个好奇的路人,现在她知道,穆星对她不只是欣赏与怜惜。
“你救了大哥,穆园必然是要报答的。而除了钱,家里也再没有其他东西能答谢你,也不需要。”穆星又道。
“这笔钱你拿了,不仅能让你给自己赎身,也够你寻一个好地界安家。你可以继续写作,也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你自己想做的工作。”
白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成型,心头不由重重地一颤,叫她顺不过气来。
“我与我娘说,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不需要因为你的恩情而勉强自己接纳你。因为你的本身,就值得,也一定能够让她喜欢和接纳。”
穆星微笑地看着她,素来锋利的眉眼也柔和下来,钝成了温柔的模样。
“我爱你,我会在你倒下时候接住你,会给你做饭,会珍惜你拥抱你,但我不会拯救你,我不想掌握你的生命,你也不需要英雄。你可以拥有自由,但这不是因为我的爱,不是因为我的钱,而是因为你的勇敢,你对穆家的援手。晚儿,你可以自己拯救自己。”
“你不必依附于我,为我歌唱;你也不是我的陪衬,需要为我妆点。你可以拥有你的意志,你的选择,你的尊严。”
“你是自由的,而我就站在你的身旁,随时可以和你一起前进。”
在白艳的思维反应过来之前,她眼中的泪已先一步掉了下来。
在这一刻她想起了许多事情,她曾与穆星谈起过的,曾经为之困扰的…
她曾与穆星说过,即便像绯华那样被富贵之人赎出去,也仍是囚鸟而已。她还说过不愿意让蔡部长替她拿回契书,因为那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这些事她与穆星谈起时不过有感而发,可穆星都记住了。
她也必须承认,自己曾经暗暗地希望过,希望穆家能因为她帮了忙,而允许她与穆星在一起。哪怕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哪怕带有怨怼,哪怕…名不正言不顺,她都无所谓。她愿意悉数奉送给穆星,她的自由,她的声名,她的一切。
只要她能和穆星在一起。
而穆星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因为她爱她,所以她愿意给她自由,给她独立,给她选择的权力。
她不再是一只被人玩弄的鸟儿,她不必再困囿于一方天地,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仓惶无力的小姑娘。
她终于可以脱掉这身华丽的囚服,站到阳光下,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了。
“哭吧,舒晚。”穆星上前抱住白艳,轻轻吻在她的眼角,“从今以后,你的眼泪可以为自己而流了。”
第九十九章
中秋节当天,白艳与穆星一同乘车到了月江里。数月未曾踏足,今日一见,却仍是昔日景象。
当初是王梦维挂名将白艳从书寓带出来的,此番自然免不了要劳动王公子,替穆星陪白艳到堂子里同书寓姆妈周旋赎身的事。
与白艳估计的差不多,姆妈客套半天,最后还是抛出了两万元的要价。白艳本不想多费口舌浪费时间,谁料一路都没说话的王公子此时突然大发神威,拿出了他商人的本事,同姆妈一通唇枪舌剑讲道理摆事实,竟生生将赎身钱压到了一万五。
白艳简直惊呆了。
从月江里出来,穆星还要带白艳去办户口,三人便在路口分别。王梦维看看穆星,再看看白艳,半响才叹了口气:“你们…好自为之吧,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就是。”
穆星狠狠地抱了抱他:“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王梦维冲白艳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扬长而去。
按照规定,在堂子里挂牌的女人都要去警察局办理许可证,如果要揭牌,也要去吊销执照,改换户籍本的信息。因为穆伯父早先与警察局打过招呼,到了人事处,白艳很快便吊销了执照,又办好了户牌。
走出警察局,白艳突然顿住脚,看着手里的普通居民户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穆星以为她要感叹几句,便在一旁等着,不料白艳将证件装进包里,随即转过脸来:“走吧。”
穆星挑起眉:“我还以为你会想感叹几句。”
白艳笑了笑:“没甚么需要感叹的,早已预料到的事,哪里至于如此有仪式感?”
“今天是中秋节,奶奶让我请你到家里坐坐。”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穆星说。
白艳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会不会太唐突了些?伯母怎么说?”
时隔不过几日,即使穆夫人他们默许了她们的关系,想来也该再缓一缓,给伯父伯母们一些适应的时间才是。
穆星耸耸肩:“这事是早餐时奶奶当着大家的面说的,我娘没说什么,大伯倒是说确实应当请你去过节。”
白艳没说话,沉默好一会儿,她才猛地停住脚,梦醒似的小声嚷:“那我应当送点见面礼吧?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应当送礼的吧?送什么合适?奶奶喜欢些什么…”
看着她着急,穆星不由失笑:“不必了,都是一家人,哪里用说这些。”
白艳不依,拉着穆星便往洋行走:“不行不行,前两次到你家都很不体面,今天又是过节,怎么也该正式点才是。”
两人在几间洋行逛了半天,最终在穆星的建议下,白艳选了几对胸针给奶奶和两位伯母,又挑了两支钢笔分别送给两位伯父。
到了晚上五点半,穆园的汽车准时停在了白艳家楼下,白艳坐进车里,才发觉车里都是熟悉的面孔。
“白小姐好。”替她关上车门,浮光坐到副驾驶上,对一旁的司机笑盈盈地说:“宋叔,走吧,今儿是中秋节,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呢。”
穆星听见,在后座哼一声:“回家歇了大半月,还没歇够呢?”
浮光笑嘻嘻地说:“哎哟我的小姐,我倒是还想服侍你,只是怕到时候成了那西洋进口的大电灯,倒惹你嫌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白话,笑个没完,倒像是要将半个月少说的话补回来似的。
听着耳旁聒噪,白艳不仅不觉得烦,反而越发的放松下来,心中原本的忐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平和与愉悦。
到了穆园,因为事先说过不是正式的拜见,白艳便不曾行敬茶礼,穆家长辈待她也一如既往。一家人自然而然地聊天吃饭,没有生疏客套,也没有刻意摆谱刁难。
自此,一切都恢复了往昔的模样。穆星照样地医馆药房两头跑,白艳仍在书局工作,得空时两人便在小家相聚,唯一不同的,只有心态:再没有忐忑与惶恐,再不必患得患失,每天夜里互道晚安时,她们都知道,还有明朝。
1931年10月1日,东北军黑龙江洮南镇守使张海鹏投敌。
1931年11月19日,日军攻陷齐齐哈尔。
1932年1月28日,日军进犯上海。
1932年2月5日,日军占领哈尔滨,至此东三省全部沦陷。
战火虽未蔓延至闻江,恐慌与怒火却通过报纸浸透在每一个爱国群众的心中。小半年间爆发了多次由学生组织的□□示威行动,政府则想方设法进行镇压,一时间街头巷尾人心惶惶。
彼时,穆星与白艳刚结束了南京之行,给蔡部长拜过年,两人本打算往北京去游玩一趟,顺便去参观一下协和医学院,同二哥一起回家过年。然而经过一月底上海的惨案,日军进犯北京的传言甚嚣尘上,顾虑再三,两人还是没有北上,只能打道回府。
临近新年,虽然硝烟未散,但大街小巷渐渐地还是挂上了红灯笼,新年市场也应时而生,搭上红棚子,一连串地在街上铺开。棚子里做买卖的人个个笑逐颜开,脸蛋儿都让红棚子映出血色。细雪窸窸窣窣地跳进棚子里,红白相应,却也喜人。不通世事的娃娃在雪地里闹着,把些个响炮乱扔,一时滚进过路人的脚下,叫人吓了一跳,看着孩童稚嫩的笑脸,又说不出重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