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幼丞的书局早早放了假,离年三十还有好几天,穆星便迫不及待地请白艳住进了穆园,帮衬着两位太太置办年货,打点给诸位亲戚的礼物、家仆的过年钱。诸般事务打理清楚,二十九这天,一家人照例回到了桐花老屋。
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在老屋大堂刚坐下,白艳首先便奉了香茶到奶奶面前,接着伯父伯母,父亲母亲也一一奉上,穆夫人一时没忍住落下泪来,手也到底是接过了茶。
白艳红着脸也红着眼,对众人说:“奶奶,伯父伯母…爸,妈,大哥,二哥。你们是阿璇的亲人,往后,便也是我的亲人,我一定同阿璇一起孝顺你们,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
说罢,她看穆星一眼,两人齐齐跪下磕了头。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笑呵呵地着人将两人扶起,拉过白艳的手拍了拍,“好孩子,以后,咱们阿璇也算托付给你了,你们两个可要好好的。老话常说,姻缘前定,‘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如今缘分叫你们相知相遇,往后的相亲相守,却只看你们自己如何对待了。”
白艳自然点头应承,又转向一旁的穆夫人二人:“爸,妈。”
摆摆手,穆夫人一边擦泪一边说:“我和你…爸,也没什么说的,你们以后好好的,我们也就放心了。”
穆益谦也道:“阿璇向来脾性跳脱,舒晚你是沉稳的性子,以后还得你多管着她。她若欺负了你,或是你管不住,便来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教训她。”
不等白艳答应,穆星已哼起来:“爸!您这话说的,我哪里舍得欺负舒晚呢!疼她还…”
闻言白艳忙暗暗扯了穆星一下,红着脸答应:“爸,我知道了。”
敬完茶,一家人收拾着准备往祠堂去祭祖,老夫人突然叫过穆星,将一把钥匙交给了她:“这是负雪的嫁妆箱钥匙,如今便交给你了。”
穆星当然知道姑妈有一只嫁妆箱,是当年爷爷还在世时亲自为她打的,只为装一些最珍贵的压箱宝给姑妈。想及此前听闻的关于姑妈的那些事,穆星不由皱起眉:“嫁妆箱?奶奶你怎么会收着这个钥匙?”
奶奶摇了摇头:“这是当初负雪…快走的时候,交给我的。那只箱子就在她的房间里,这么多年,我从未打开过。我想,负雪她也更愿意由你打开吧…”
离上山祭祖还有一会儿,穆星拿上钥匙,悄悄带着白艳打开了姑妈的房间。
因为时常有人专门清扫,房间里很干净,画案上的笔架方砚,宣纸湖笔;花瓶里的长颈荷花、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架子床上半旧的青帐…一切都保持着原样,甚至空气里还隐隐闻得到姑妈最喜欢的荷花苦香。
走进房间,穆星没有直奔梳妆台下的箱子,而是在房间里转了转,白艳亦随着她。好一会儿,穆星才轻声笑道:“总感觉姑妈一会儿就会从院子里赶进来,骂我又调皮动她的画了。”
白艳看了看周围:“我依稀记得那年负雪夫人的画展上有一副油画,画的似乎是西式的闺房,我当时神往了很久。如今看来,却还是这样的房间更衬夫人。”
“姑妈就是这样的,又中式,又西式。”终于走到了梳妆台前,穆星慢慢挪出脚架下的箱子,放到正屋的桌上。
手中钥匙重若千钧,深吸一口气,穆星打开了箱子。
“这是…一幅画?”白艳不太确定。
“还有一个信封。”穆星拿出画轴和信封,箱子中再无他物。
看看面前的两样东西,穆星突然有些紧张:“这应该算是,姑妈真正的遗物吧。应该先看哪个?”
白艳想了想,坚定道:“先看信封。”
深吸一口气,穆星打开了并未封口的信封。
“‘映天吾妻,见字如晤’…这,这是写给冯姑姑的?”小小地惊呼一声,穆星咬住唇,同白艳一起看了下去。
沉默地看完信,穆星与白艳谁都没有开口。
轻轻将信放回信封,穆星打开了画轴。
这是一副人物水墨画,画面正中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描绘出了一套京剧中虞姬的扮相:黄底蓝滚边的斗篷,其上寥寥几笔勾勒出锦鸡刺绣,斗篷半撩,露出了内里的鱼鳞甲式云肩和佩剑。
但斗篷的束口束住的并非虞姬的脖颈。
“这是,百合花?”穆星有些不敢确定。
一朵色泽清雅的百合探出了衣襟,骄傲地盛开。
半响,穆星喃喃道:“黄底蓝边佩剑,这是虞姬的扮相,应当是冯姑姑吧…”
白艳沉默一会儿,才道:“阿璇,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八月份,咱们去祭拜姑姑的时候,曾遇上了冯家的那位角。后来咱们到姑姑坟上,正放了一束百合。”
穆星一愣:“而且方才姑妈的信里说…”
静默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同穴而眠,见朝暮知春秋,姑姑也许…唯愿如此了罢。”
看着那只以螺钿、红金石嵌制,细细刻画出石榴、葡萄、牡丹的百宝箱,白艳道:“我曾听说,闻江有用院中树制女儿嫁妆箱的传统。当年爷爷做这只箱子时,想必也是满心爱意。”
抚过箱子上精致的纹样,穆星低声道:“所以姑妈最终也没有辜负爷爷的心意。”咬住唇,她抬起头看向白艳,“晚儿,我有点想哭。”
微微踮脚将穆星拥进怀里,白艳笑道:“我在呢。”
(正文完)
第一百章 番外一
1912年的春天,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斗争,北京政府的“神仙斗法”终于尘埃落定,袁氏大获全胜。自此,各地终于一改往年硝烟更比云烟盛,乐声岂敢压枪声的惨淡气息,渐渐地浮现出春日的景象来。
相比之下,并未处于战争中心的闻江自然越发热闹了。
这日春分,恰逢前朝小王爷、如今袁氏跟前当红的富察督军的高堂寿辰,督军府上大摆筵席,自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此外又在花园中摆下三天堂会,请来临江戏园子的冯老板做戏提调,更有新晋女老生,年仅十六岁的冯家小姐的戏。
因此到了晚间七时,督军府前厅大摆筵席,后花园口亦是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呈了贺礼却不入宴席,而是只奔戏台而去,竟纯是冲着冯家戏班而来!
前厅门口,收下一份不菲的贺礼后,管账向面前的男子笑道:“敢问公子尊名,好方便登记。”
年轻男子穿一身长衫,头上戴着一顶软昵帽,帽檐压的极低,正四处张望着。闻言,他又往身旁看了看,才弯下腰凑到管账跟前,小声道:“穆家,穆负雪。”
见男子神经兮兮的模样,管账先还有些奇怪,此时闻言登时惊道:“穆大小姐?!您怎么做这幅打扮…令尊令堂皆在席上,快,着人来请小姐…”
穆负雪忙拉住管账:“先生且勿声张!我昨日已拜见过老夫人,此番原只是来看戏罢了,不必惊动府上。”
组织剪发游.行、投资开办女性公共浴室、画展上公然展览人体画像…穆家大小姐虽然年仅十九,离经叛道的声名却早已传遍闻江,管账自然也略有耳闻,当下便也顺从地收了声。
将贺礼记下,管账又安排下人送穆负雪入园:“小姐,府上特留了一些上等座,请下人带你去吧。”
穆负雪摆摆手:“不必了,上等座还是留给我父亲他们吧,我的丫鬟方才已进去占座了。”说罢,她压了压帽檐,已混进人群往园子里去了。
督军府的花园虽大,但耐不住慕名而来的人太多,穆负雪找了半响才在边角找到了自己的丫鬟。
园子里人多气杂,同样女扮男装的静夜一边拿帽子替穆负雪扇凉一边问:“小…公子你怎么偏要坐边角上的位置?我方才进来占位的时候可还有好些好位置呢!在这儿又偏又斜,能看见什么呀?”
穆负雪指了指两人正对着的舞台出口:“看见上面的‘出将’没有?一会儿冯家小姐从这儿出来,我便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了。”
静夜撇撇嘴:“少爷看见她有什么用,她又不认识咱们,看多少眼都是白费。”
穆负雪一瞪眼,弹了静夜一个脑瓜崩:“就你话多!”
静夜吃痛,皱巴着脸道:“这是实话!再说,少爷你就听过她几次戏,连人家什么脾□□好都不晓得就这样巴巴地踩着点来找她,像什么样子!”
不知被触动了哪般心事,穆负雪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兀自笑道:“不用接触,只听她唱的曲儿,我便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了。”
不等再说话,台上的锣鼓声起,戏已开了,正是冯映天的成名剧目《空城计》。一段垫门起,冯映天出现在舞台左边,甫一现身,台下即时响起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好!”
穆负雪离得近,虽然灯光炫目,仍是一眼不错地看着舞台上的人。看她的扮相,看她的身段,看那张油墨重彩的脸,看那双明亮含情的眼…
叫好声不绝于耳,潇洒飘逸的腔调在恰到好处的伴奏中更加撼动人心,一段一段砸在负雪的心里。光影炫目,燥热沉闷的空气如雾浮于眼前,将台下的人都掩去,将耳畔的嘈杂都屏蔽…只看得到她,只想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