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不松开,人却很快睡着了。
老年人到了这个地步,有时能拖上好几年,有时一口气提不上来,明儿就去了。医生说现在罩着呼吸机还能喘气,但再往下就得切开气管,到时候就得遭大罪,院方也不建议这么干。我爸大约心里也有数,那时他还能说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话,便对我说,最近夜里他都不敢阖眼,怕一阖眼人就过去了。
以前我说过,你活着的时候待你好点,你死以后我就不哭了。我伏在老袁的床边,把脸埋进他的被子里,嗡着鼻子说,袁国超,我自认待你还挺好的,你能不能就答应我,千万别悄么叽儿地就死了,好歹让我看着你咽气,送你最后一程。
谁说我家老袁脑子浑,他不一直记着么?!
待我爸完全睡过去我才把手抽出来,给夜行生物老K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胸怀大爱的姑娘咋还没来?
“虽然那姑娘选秀时淘汰得早,但人在圈里火了,不好约了。”
“那姑娘腰细吗,腰细就再等她一等。”
“细啊,两手一合就能掐把住。”
“那就等等吧——话说哥哥您这个点还不睡,又在哪里‘垦殖’呢?”
“哪能啊,这不刚给我那在美国的老婆打完电话,她还是死活不肯带女儿回来见我。”老K唉声叹气,“你说跟女人讲道理怎么那么费劲呢?你看我当初为了让娘俩过上好日子,做生意都是在玩命,现在算混出头了,‘饱暖思淫欲’也就人之常情,你要让我穷着、苦着,我也就死心了,不想了。”
“那倒不一定。”我笑了一声,无意标榜自己,只是实话实说,“反正以前吧,就兜里只有钢镚儿的那个以前,我特别有欲望,一柱不倒,百折不挠,遇见再大的事儿我都跟自己说,我还没爱过、还没肏过呢,我怎么能倒下呢?”
“那现在呢?你都签约演电影了,够饱也够暖了吧,就不想肏了?”
“也想啊,但不是最想的了。”沉默几分钟,我说了一句特有水平、特令人(包括我自己)不可置信的话。
饱暖思远方。
老K从不觉得自己嘴不干净,反倒自诩“诗书不讳”。我让阿姨打个小盹儿,一个人在病床前守夜,想着老袁反正听不见,高高兴兴又听他宣淫半拉钟头。
床前明月光,风也不跟人捣乱,这一夜过得特别安生。
艺术中心的姑娘们都挺有良心,她们集结起来探望我家老袁,扔下大包小包的慰问品后就嚷着要我请客。离医院二十分钟步行距离的地方有个大排档,一过晚七点就锅铲热闹人声鼎沸。我请姑娘们去那儿吃烧烤,拼了一个大长桌,点了羊肉大串、板筋、鸡腿、油腰子、韭菜与茄子,还点了啤酒与二锅头。
大概是因为这地方人气儿足,大排档周围居然长着南方才常见的九里香,花白而密,香飘九十里。
中途尿意袭来,暂别了座位,嫌唯一的厕所排队老长,就钻进巷子里头就地解决。忖着也没地方洗手,便不用手碰,小心翼翼抖出鸟来,尿毕,又小心翼翼抖回去。
回来时九九与若星正为了三得利和燕京哪个好喝争得面红耳赤,我问Skylar,老娘皮在艺术中心里与大家相处得怎样?
话一出口,九九与若星居然齐齐收声,长桌上的氛围变得很古怪。
“怎么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们支吾半天然后大倒苦水,原来老娘皮一进艺术中心就重拾严师风范,指点她们舞技还不准她们偷懒。最糟糕的是她还和威尔顿对上了,他们之间出现了巨大的不可调和的艺术分歧——她对威尔顿的编舞提出了质疑。
从下属的角度来看,老娘皮的行径确实不应该,她只是舞美指导,又不是艺术总监,何况《遣唐》公演在即,不可能就编舞上推翻重来。但从艺术的角度,这声质疑就不好说。
“王老师坚持说这是一次失败的编舞。她说,我只是舞美指导,我尊敬你已有的成就,但我永远不会承认这个编舞出色,事实上它乱七八糟,一文不值。”Skylar唯恐天下不乱,将老娘皮独有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嘻嘻哈哈起来,“可惜你不在现场,德国佬的大鼻子都气歪了!”
艺术家之间理应有些碰撞与火花,但他们这回的花火能把北京的香山给焚秃了。虽不至于一言不合就抄家伙,嘴里喊着“上啊!砍啊!”但也到了互斥对方为“舞盲”的地步。艺术家大多有个毛病,易自炫其技,易固执己见,更易因此寸步不让,德国人的骄傲不准许别人质疑自己的舞蹈,这会儿已经带着自己的班底退出了剧组。
姑娘们互相提醒别瞎掺和两位艺术大师之间的战争,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无论如何不能装聋作哑——不是我老娘皮老娘皮进不了剧组,而我也知道《遣唐》是黎翘的心血。
联系不上还生我气的爷,今天也有些晚了,我从姑娘们口中确认了黎翘现下人在北京,便把她们打发走。
劈叉练功,在老袁病床前熬过又一个不眠夜。一大清早,我嘱托阿姨照顾我爸,一有动静就打我电话,然后我就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黎翘的住处。
等到太阳当空,绿化带上的露水完全晞干,才看见一辆豪车行驶出别墅区。
不是劳斯莱斯,但说来也怪,我遥遥一眼便觉得爷在车上。
其实黎翘的贴身助理铁定不是非我不可,冰山美人林姐明显比我能干。她不仅为他换了一个司机,连车都换了。
我冲出去,朝那开车的年轻人挥手,大声喊:“停车,停一下!”
车刚启动,速度不快,司机犹犹豫豫,看上去像是回头问了黎翘一声“要不要停”。
以我对这位爷的了解,他会这么容易搭理我才怪,所以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二话不说就直接躺在了他的车前头。
人呈大字型,无赖就无赖到底,看你怎么办吧。
所幸豪车的制动能力极佳,轮胎吱嘎叫唤一声,车子急停刹住。接着黎翘气急败坏地从车上下来,抬脚就踹:“你他妈不要命了吗?”
三十五、舞者与车轱辘
“你他妈不要命了吗?”
我险作了车轱辘底下的亡魂,竟吓得黎天王俊容失色。以前他踹我大多三分作真七分样式,可这回是实打实下了狠脚,还好我反应快,借着他踹我的力道在地上滚了一遭,咕噜一下爬起来。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四目交汇那么几秒之后,我忍不住又瞥了他新请的司机一眼,三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得有鼻子有眼——不是我自夸,这位爷是特标准的视觉动物,常常以貌取属下,认不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其实我不是为自己来的,我听人说剧组出麻烦了?”一见这么英俊的男人我就喜悦,说正经的也收不起笑脸。
“谁那么多嘴?是Skylar吗?”黎翘依然冷冷看着我,“如果她不懂保守艺术机密,滚回家就懂了。”
“您别怪我多嘴一问,我就想知道,您打算怎么解决德国佬与老娘皮的矛盾?”
黎翘的脸色突然变了,我从那双烟灰色眼睛里读出了一点歉疚的味道,心一下凉了。
“你是不是打算将老师开除?”我沉下脸,待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给了我承认的反馈之后,心更凉了,“非得这么简单粗暴?就不能换个解决办法?”
哪想到这位爷冷冰冰地回绝了我,“我尊敬王老师,但她的性子注定了她不能与人相处,我不能让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再留在剧组。”这家伙又露出那副不耐烦实则招人烦的表情,竟挥手打发我,“这事情你别管,我自己会解决。”
其实来之前我一心想跟这人和解,我甚至琢磨出一些新的体位,想在床上、厨房或者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打白旗投降。但我不满意他这么编派老娘皮。
“艺术不是谁名气大谁说了算,你不一直想踏踏实实、真真正正做一部东西出来吗,为什么现在有人敢让《遣唐》变得更好,你他妈倒怂了呢?!”
“闭嘴。”黎翘呵斥我端正态度,可这人阴晴不定,转眼又变出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我本来一早就想去找你,但最近剧组事情太多……你想折腾就折腾吧,三年而已,我给顾遥打过电话,你放心,再折腾他也不敢为难我的人。”
“爷,您这顾左右而言他也太生硬了点儿吧,我现在跟你说的是这事儿吗?要怎么说顾遥比你演技好呢,您说您这算是哪门子追求艺术真谛?你以为王八卸了壳就是一条龙了?什么剃头、什么服装、什么赴日考察,这些也就是旁门左道,就是场面功夫!”
“你他妈发什么神经?!”黎翘甩手就给了我一个嘴巴子。
这一巴掌跟抚摸也差不多,打完他就想拉我入他怀里——但我犟起来,我意识到离开这人至少有一点好,我无需仰仗他的鼻息而活,自然也就无需对他毕恭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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