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世年相比,陈博彝淡定得多。对他来说,赞助成了最好,不成也没办法,奇怪了一阵也就丢开了手。
他是在座几位老师里职称最高、资历最老的前辈,当下见许世年神思不属,其他老师也没有出头的,只得担起东道主的责任,招呼慕容灰吃菜谈笑。可惜偌大的酒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不免显得冷清尴尬。
慕容灰却不在乎,依旧挂着礼节性的笑容,与陈博彝有问有答。这次华夏之行,纯粹是出于好奇。这几年他爷爷慕容端岁数渐大后,越发爱找人回忆絮叨当年的事。以前不肯吐露的一些秘闻,也渐渐说了出来。
那些老江湖的事儿、九流与自己门派的诸多渊源,听得慕容灰眉飞色舞。再得知自己这一门离开华夏前发生的那桩大事,慕容灰再也坐不住了,主动请缨揽了这份差使。口头上说是要为爷爷分忧,实际却是想来华夏看看,如今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
他早就决定,如果足够有趣的话,就以留学的名义留在华夏,玩上两年再回去。
为此,出发前他还特地向小叔仔细打听了九流各门的名人轶事。做为交换,他要帮小叔在这儿办几件事。
他在华夏待了四五天的时间,粗略见识了唐人街远远不及的故土风物,又偶遇了小叔特地提起的某个千门老骗子。虽然追之不及让对方溜了,却也并不气馁,坚信自己一定会再找到他。某方面来说,他还因祸得福,认识了一位长相很对他胃口的少年。
只短短几天功夫,就遇到这么多有趣的事。他已暗自决定要留下来,不过,却因吃不准北平大学会否同意他的临时申请,只得暂时收敛了原本的放肆,努力在人前扮出一副老实乖巧的样子,以期博个好印象。
但打小在国外长大的他并没意识到,单凭这身打扮,今天初见的这群老师已经给他打上了特立独行、不安份的标签。
正盘算着等下该怎么开口要个留学名额,恰好有盘菜转到手边。嗅到那浓郁的香味,他马上挟了一筷,立即享受地眯起了眼睛:“陈教授,这道菜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生炒鸭片。哎呀,今天这份量有点儿少,我让师傅再加一盘。”借着扬声叫服务员的功夫,陈博彝悄悄踢了许世年一脚,意思让他赶紧回神,不要再失礼地把客人晾在一边。
腿上吃痛,许世年才清醒过来,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亡羊补牢,格外热情地招呼道:“慕容先生,我敬你一杯。”
他抄起酒杯刚要斟满,却听慕容灰拒绝道:“抱歉,我不喝酒。”
“呃,那您吃菜,吃菜,哈哈。”许世年尴尬地把茅台放了回去,没话找话地问道:“慕容先生,您这次回国,感觉如何?华夏不如米国那么现代时尚,不知您住不住得惯呢?”
“我很喜欢四九城,这里有米国没有的神韵,很好玩。”
慕容灰还不了解华夏的习惯,以为直白的赞美会讨得老师们的欢心。却不知,包括陈博彝在内,所有人又给他多了一个贪玩的印象。
许世年不失时机地吹捧道:“慕容老先生这次指定赞助我们北平大学的考古专业,足见他老人家对华夏文明的重视。看来,您也继承了他对祖国文化的热爱。”
听他提起赞助,慕容灰摸了摸下巴:“我来之前,相信各位老师已经看过律师发来的公函。只要做到上面几点,我们就可以签署捐赠协议了。”
许世年顿时喜上眉梢:“是的,慕容老先生的主要要求共有三条:第一,所有捐款必须用于教学设备的购买及相关教学活动;第二,每年定期回传账目开支明细给赞助方慕容集团抽查;第三,每年资助至少四名成绩优秀、家庭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他老人家提的这三点,我们校领导早就考虑到了。在这方面,一点问题也没有。”
得到保证,慕容灰爽快地说道:“好,那就照原定计划,在下周一签订合同吧。”
这下子,不只是许世年,所有人都喜动颜色,放下筷子鼓起掌来:“多谢慕容集团的慷慨捐助!”
形势一片大好,慕容灰趁机提出了那个要求:“我想在贵校留学一至丙年,不知现在提交留学申请,要多久才能通过?”
“您想到北平来留学?欢迎之至!能有您这样的高材生,是北平大学的荣幸啊!——小何,今天你就帮慕容先生把手续办一下。”这事儿对实权在手的许世年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马上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
小何老师应了一声,眼神却是有点复杂。和其他人一起,又给慕容灰加了个标签:油滑市侩,见风使舵。
心愿达成,正在偷笑的慕容灰浑然不知,中西方文化差异让他的出场方式错得离谱。某些误会与流言一直跟随了他很久,并招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他倒是一直没有后悔过。
☆、22 常叔家事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这天傍晚,雁游正端着脸盆往工厂的澡堂子走,忽然看到个熟人蹬着张大凤凰向这边冲了过来。
认出那人是近来痴迷足球、甚至为此改了名字的梁国足,雁游打了个招呼:“梁子,找我有事吗?”
“雁哥,上次砖瓦的事情,已经找好了一家价格公道的工厂。这边需要建面尺寸什么的,好估算该拉多少材料过来。”
梁子向来唯朱道马首是瞻,便也跟着他喊雁哥。而朱道近来忙着结婚摆酒的事儿,顾不过来,联系工厂的任务就落到了梁子头上。
“谢谢,我这两天量好之后,周六前给你报过去吧。”雁游感激地说道。
梁子想了想,重重点头:“行啊,正好赶在周六休息前下好订单。”
商量既定,雁游便留他吃晚饭。梁子连忙摆手推辞,说是还约了人踢球,不能耽误了。
见他一副按捺不住马上要走的样子,雁游只得让步:“好吧,不过下次咱们可务必得吃一顿。”
“过不了几天就是二师兄的喜酒,在那儿吃也是一样的。”梁子早得过朱道叮嘱,知道这次名为帮忙,实则是报恩,所以坚决不肯沾雁游的半点东西。
说罢,梁子见雁游似乎神情有异,还以为他被拒绝了不高兴,连忙又解释了几句。雁游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没什么,突然想到工作上的事而已。你既然约了人,那我就不多留你了,下次再聚吧。”
“好嘞。”见他说无事,归心似箭的梁子也不深究,赶紧跳上车,愣是把凤凰骑出了风火轮的效果,况且况且一溜烟跑远了。
留在原地的雁游,脸上却慢慢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刚才他并非找理由推脱搪塞,确实是因为想到了工作而走神发愁。不过,愁的却不是工作遇上了麻烦,而是该如何辞职。
答应陈博彝帮忙修复古玩的那天开始,他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其间还找许主任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但得到的答案似乎并没什么帮助。眼热分拣工这个轻省岗位的人不是没有,有些甚至还悄悄托关系想撬个位子。
按说就算他走了,工作也不愁人接手,不会给谁带来麻烦。但雁游知道,这份工作全是领导卖了常叔的面子才录用自己,若就这么走了,未免让常叔没面子。
但人往高处走,他不可能为了一份人情,在这里蹉磨青春。
左思右想,也只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找常叔当面聊聊,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这位热心的大叔非常关照他,知道他有更好的去处,应当能体谅。
次日下班后,雁游提着新买的礼物,往以前住的老宅子走去。上次往工厂宿舍搬东西时,他本准备把那三块的打针费还给常叔,对方却坚决不受。这次雁游便买了包带滤嘴的云烟一起拿着,算是翻倍把这份人情还了。
他脚程轻快,半个来钟头就走回了旧宅。因正是晚饭时间,这个时候上门倒像是踩着点上门蹭吃蹭喝,雁游索性先去倒塌的棚屋处,准备量一量尺寸。
也许是新出炉的重油鸡蛋糕味道太香,雁游刚把装着礼物的碎花布袋放在旁边的石槛上,还没取出特地借来的超长工程卷尺,几只循香而至的老鼠就吱吱叫着从废墟里蹿了出来。看见有人,才慌忙缩回暗处。
虽然知道这种现象再平常不过,雁游还是紧紧皱起了眉头。等丈量地基,跨过倒塌的横梁与碎砖堆,看到棚屋后居然有条污水沟时,他心里更不舒服了。
之前他没有深想,只是觉得房子倒了就要尽快修好,好让罗奶奶安享晚年。现在仔细验看过后,他不禁有点迟疑:这种地方,就算盖好了房子也不可能住得舒坦吧?但如果把宝石卖了换新房,却又实在太显眼。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心里不快,加之天色还早,他索性沿着巷子慢慢转悠起来。之前各种事情接踵而来,他竟没好好看过这里。
踏着两边民居里飘出的菜香人语,转出另一条长巷的尽头,雁游不由一愣:这里竟然也有片废墟。看那朽坏程度,至少已经倒了四五年了。不过位置倒是不错,坐北向南,旁边就是处缓坡,没有夹在民居中间的紧凑感,显得开阔不少,面积更是自家那块的七八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