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陈浮回答季迟。
他走向对方,发现经过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对方的神态平静了许多,不再有半夜时分他所见到的那种无从遮掩的病态与痛苦。
但现在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正常。
并不是因为好转。从一开头,就只是对方苦心孤诣的掩饰或者……命令。
陈浮想起了沈淮一之前用的字眼。
他看着季迟,他问对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放松还是辛苦?”
“……我需要你。”季迟的声音有点干涩,他重复着自己的话,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我真的需要你。”
“所以你让自己,变得更好。”陈浮最终还是放弃了掩饰,而用了后面一个形容词,“你命令自己变得更好吗?所以每次在事后见到我的时候,你总会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变得理智,变得正常。”
没有回答。
这是以沉默来表明的肯定。
“好像我和我的感情能够帮助你那样。”陈浮轻声说。
“你确实能。”季迟简单说道。说完就立刻闭嘴。太多的痛苦积压在身体之中,再多一个字,就要通过喉咙满溢出来。
陈浮又用肯定的语气说:“你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我。”
他再一次想起了刚才的对话,沈淮一用了“关于你自身”这几个字。他同样用了这几个字:“关于我的事。”
季迟的神情慢慢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变化。
混杂着负罪以及解脱,同时还有恐惧以及最深的痛苦。
而这对于季迟而言,是早晚都会来临的一种必然。
是他无法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过去。
是一件——再也无法挽回无法拯救的事情。
他先握起了拳头,他一开始是闪避陈浮的目光,几秒钟之后,他的身体出现了颤抖,从牙关到手臂都在不能控制地颤动。
季迟看上去太过痛苦。
像是离开水域的鱼濒临死亡时候的挣扎。
陈浮几乎忍不住想要安慰对方,想要如同上回那样放弃这一次的询问。
但是下一刻。
季迟硬生生将自己的目光再挪回陈浮身上,他双目赤红,眼中却一片干涩。
他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勇气说出了第一句话:“……都是我的错。”
保存着秘密的盒子打开了一条缝隙。
更多更多的秘密就开始倾泻而出。
“我迟到了。”
“那一天,你说你会去回绝收养的事情。不是你……一去不回。是我们约好了在一个地方见面。但是我迟到了,我迟到了……我到那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我迟到了十分钟。”
那简直像一个恶梦。
无数次在走不完的黑暗里,无数次无论如何也跨不过的时间与距离。
仅仅十分钟,仅仅两条街的长度。
“我还记得我问过旁边的人,你一开始在,然后……然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些过去。”
“将它们扼杀的。”
“不是你,”季迟说。他在承认一个他永远不想承认的事情,他在复述一个只属于他的罪行,“是我。”
他对着陈浮费力地撑出一个笑容。
他被他的法庭一次一次地审判,一次一次地宣判。
永久死刑。
他再一次说:
“我老是迟到。在所有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上面。我在公园里慢了几步,妈妈永远离开我们;我比约定时间迟了十分钟去见你,仅有的亲情从我生命中远离;我们十七年后再次相遇,就算在爱情上……你看。”
他的笑容慢慢变得正常了。
他轻声说:“我也迟到了那么久。那真的让人……无法接受,无法忍耐。我无法说服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我搞砸了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仅有重要的……我明明那么在意的,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
“我受不了。”
季迟几乎没有力气了。
“我只要想起来,就一刻也无法忍受……”
“我让自己那么难受……始终生活在黑暗之中……”
被时间尘封的往事终于拼上最后一块散落的拼图。
十分钟的时间,六百秒的读数;两条街的距离,也许没有一千米的长度。
一切天翻地覆。
陈浮看着重新闭起眼睛,靠在沙发上抬手遮住面孔的,沉默的等待着的人。
对方这么熟悉,对方这么陌生。
他致力于摆脱过去那些几乎摧毁他的东西,但前前后后,不同的人要将他拉回同一个时间与同一个地点。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再在意那些过去,他从过去中走了出去。
新的故事与生活开始了。
他们相逢,他们相爱。
可是在这一时刻,爱终于成为了武器,同时伤害感受这份爱的两个人。
沈淮一平缓而镇静的声音在这一个时刻再一次响起。
他说:“这是由负疚心理引起的强迫。负疚心理成长的土壤正是你对他的爱。你越爱他,他的负疚心理就越强。负疚心理随之引发的心理疾病就更为严重。”
“至于怎么解决?”
“我建议,你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
陈浮抬手按了一下嘴唇。
他在突然之间说不出话来。
选择权再一次被交到他的手中。
又一次的选择,再一次的选择。
他要选择,杀死季迟,还是杀死他的爱。
他——
他做不出这个选择。
他无法呼吸,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
这真是一个笑话。
这真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那是长得耗干了所有心血的沉默。
“季迟。”
陈浮终于说。
我们每天都面临着不同的选择。
有些很容易,有些很艰难。
还有一些,像是把你的心从胸膛里挖出来,切割分裂而后焚烧成灰烬。
“我们分手吧。”
☆、54 第60章
世界如同一张轻薄的纸,被一双手轻易就中撕裂。然后一切扭曲,坍塌,破碎。
那像是早已等待的结局终于来到。
它一点都不出人意料,当它来临的时候,季迟意识到自己早已在等待这一个结局。
那从很早很早就开始注定,是他永远逃避不了的结果。
但是——
但是——
季迟低头咳了一声。
他的喉咙有点痒,也许是因为太想说什么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的缘故。
但咳嗽开始之后,身体里的痛苦突然就好像找到了宣泄的途径,开始一股脑儿地从这里涌出来。
季迟咳了两声之后有点止不住,他用手掌按着嘴唇,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口腔流到掌心之中。
他没有低头去看,而是突然将身旁的陈浮压在沙发上,用力去亲吻对方!
唇与唇的接触,舌与舌的纠缠,然后是相互的撕咬以及吞咽。
一个腥咸、冰冷而且黏腻的亲吻。
那些迫不及待想要宣泄而出的痛苦被暂时安抚了。
季迟终于能够再一次地呼吸了。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因此而叫嚣着不要远离,不要远离,除了眼前这一个人,没有什么能够再拯救他了!
可他被人推开了。
陈浮推开了亲吻自己、紧贴自己自己的人。
他感觉到口中的腥咸,那样浓烈刺鼻的味道早已超越过普通口腔破损出血的感觉。
陈浮觉得自己几乎吞了一口血下去。
他在推开对方的同时发现了季迟湿淋淋的手。
暗红色的液体正从他指缝中往下渗,但主人毫无反应,并不在意。
季迟正迫切地看着陈浮,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的法庭已经将他审判,可是他还想从陈浮这里得到相反的答案,这也是他宁愿越来越煎熬却没有滋生哪怕一秒的离去想法的原因,他只在乎陈浮,他期望从陈浮这里得到救赎。
……但我的爱,恰恰是将你推入深渊的那只手。
陈浮看着季迟,身体中的力量被抽离,骨头因此泛出一阵阵的酸疼,但身体越不适,精神越亢奋,他冷静而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意识到沈淮一说的完全没有错误。
在陈浮离开心理咨询室,给苏泽锦打电话之前,他和沈淮一还发生了一段对话。
这是陈浮将要离去的时间。
他在离去前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事情像你所说,我和他分手了。之后呢?”
沈淮一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将剩下的半扇窗帘拉开,盛大的阳光倏然照入室内,驱除一室昏暗。
“之后事情就解决了。”
“事情刚刚开始。”陈浮简单而粗暴地反驳沈淮一。
“一件事的终结往往是另外一件事的开端。”沈淮一不以为意,“它是结束还是开始,取决于我们的主观意愿。”
“分手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季迟的心理问题究竟要怎么解决?”陈浮直奔主题。
沈淮一脸上露出微笑,那是赞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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