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手中的雨伞尖滴了一路的水。
走到自己教室门口,脚步停驻,望着窗边静静躺着的一柄雨伞,汹涌的酸意冲上眼球,胸口如同气球胀满后被扎破,痛得空落落的。
深灰色的伞布,被摩擦的失去光彩的柄尾,这是陪伴了他三年的伞。
伞布被胡乱地卷成一团,可怜兮兮地像是被遗弃了。
那笨蛋连收伞的技术都这么糟糕。
林旭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手里的新伞光洁明亮,嗒嗒往下滴着水。
那旧伞,就像是多余的。
这个世界,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有时候你觉得你的悲伤足以浸没整个世界,却不过是万千人生中毫不起眼的波澜。
就像是这时,他默默地把这把伞放进了抽屉的深处,拿出课本,等待上课的铃声。同桌与旁边的人兴奋地讨论着中午看的游戏攻略,后座的人匆忙吃着未尽的零食。
无一人知道他整颗心都在哭泣。
他以为他习惯了孤独,却从没有在这么一刻想要那个聒噪的声音。
——小旭,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又怎样?
时间如同喧嚣的火车冲往前方,不为任何人停留。
林旭的生活突然就忙碌了起来,没了那混蛋,还是有好处的,没有人在旁边叨扰,没有人占用他的时间。
他习惯了深夜补着未完的作业,挤在靠墙的床边沉沉睡去,经常半夜醒来下意识地去看旁边是否盖着被子,就这样倒腾过去倒腾过来,他往往天未亮就醒了。没有那混蛋的时候,他洗漱非常快,空荡的卫生间只有水龙头出水的声音,没有那个家伙一遍吞着牙膏沫一遍说话的声音,也没有那家伙恶意转过身抢他的毛巾的举动。
他习惯了在去往教学楼的路上听英语的录音,脑袋里都是连缀的单词,口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僵硬的发音。
那个家伙喜欢吃食堂早餐的肉粥,没有那人后,他可以只打两个肉包回教室吃,顺便做一套卷子。他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只身一人。
没有那个家伙后,他连做作业都快了很多。
又或许是起的太早了,一套卷子往往没有做完,他就昏睡了过去。直到教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才在嘈杂的哄闹中苏醒,看着手里的卷子静静地发一会呆。
刚开始他还会偷偷想一下那个人,那个家伙在干什么呢?在上什么课呢?吃过饭了吗?
渐渐地,他就不想了。
明明身在同一个学校,都在上课,都在写作业,都在考试,那个人却仿佛消失在了你的世界里。
期中考过了,月考就要来了,再过不久就期末考了。
每天恨不得掰成两天过,又哪有时间去想着那些无人回答的问题。
班主任在班会上发布校运动会要举行的消息上,同学一片哗然,对校领导的猪脑袋再次一顿痛批,这个紧要关头来场运动会,他们都在想什么?
林旭埋着头收拾书本,翻着练习册,偶然翻到一页,上面有一个形状可笑的手绘图,一个傻乎乎的兔子,圆溜溜的黑眼睛,两颗大门牙,旁边是那家伙难看的字迹,标着“小旭”两个字。
白痴。
林旭嗤笑,垂下眼睑,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字,仿佛能想到那家伙画下这个图案后得意的模样。
旁边突然有人冒出了“杨峰锐”的发音,林旭一愣,抬起头往周围看了看才得知班里正在报名要参加比赛的,长跑项目无人选报,有人便恶意推着班里一些体育好的同学。
紧接着就有人喊着,“你傻啊,杨峰锐早换班了!”
“我去怎么忘了?啧又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林旭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练习册,手指无意识随着那傻兔子的的轮廓勾勒,仿佛在重复那家伙当初的动作。
所有人都忘了那家伙,只有在需要他的时候,才能想起他。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忘了那混蛋。
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时间会治愈所有的伤口。
-
再次见到杨峰锐,是突如其来的。
就好像上天总要在平静的水面扔一块石头。
食堂里人群拥挤,取餐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原本空出的餐桌一下坐满了学生,熙熙攘攘。
林旭端着餐盘在餐桌缝中艰难地前行,目光随处一瞥,突然顿住。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反复眨了眨眼睛。
那是一张四人椅的餐桌,一隅独坐着一个少年,只露出半个侧脸。
在吵闹中,那个地方就像是凭空被割裂了出去,独自在另一个世界。
杨峰锐之前中午是不在学校吃饭的,也不知为何今天就来了。
后面的人推了林旭一下,林旭才继续前行,只是目光总是忍不住穿过来往的学生看向那个方向。
人越来越多,餐桌的座位便不够了。
有两个男生经过那家伙,低声询问了什么,便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那两个男生一坐下来便聊了起来,神情兴奋,经常笑得眯起眼睛。而旁边的少年就冷着脸一口一口吃着饭,像是被整个世界排除在外。
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林旭,食不知味。
在这个位置,他已经看不到那家伙,但脑海里却被强迫地按下了重播键,一遍一遍回放着刚刚的画面。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低下头,看着餐盘里花花绿绿的饭菜。
他毫无所觉地干嚼着,整个舌面都在发苦。
到最后,他埋下头捂住了眼睛。
他想要穿过层层的人群和餐桌,像曾经的每一次,坐到那个家伙的面前,告诉他:今天有你喜欢的菜。
可是,他不能。
他只能坐在这里,假装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一天后,林旭便不再去食堂吃饭了,让室友每天帮忙提一份快餐盒。
他终究没有想象中坚强,说他懦弱也罢,说他小家子气也罢,他只是还没有学会不难受。
他怕看到独自一人的杨峰锐。
那种入骨的孤独,是所有的热闹都与我无关。
-
月考结束,林旭的成绩略有回升,勉强回到班里的中游。一个星期后,学校才在楼下通知栏贴上了年级里前一百名同学的名字。
通知栏旁边的树枝尖悬着摇摇欲坠的水珠,透出一丝晶莹的绿。
一个少年站在树下,在通知栏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全部看完后,又返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那家伙的名次一般都在80左右的。
林旭便在70到90这段名次中反复看着,像是得了强迫症,也不知是看了第几遍,把那一串名字都快背熟了才作罢。
微风吹过,树枝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像是平白下了场小雨。
他回去的路上都在失神,到最后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苦涩。
他都在干什么呢?
像做贼一样。
他连想要知道那个家伙的成绩都这么艰难。
林旭仿佛预见了他接下来的所有的日子,那个家伙的痕迹会在他的生活里一点一点被抹去,那空下来的时间与空间都会被其它的东西所占满,他将会有新的生活习惯,新的交往圈子。
有一天,他和那家伙就算迎面碰上,也会假装不认识,神情漠然。
-
离期末还剩一个月。
林旭已经不怎么想那个家伙了,他大脑总是空白的,像是强行被挖去了一大片让他随时处于真空状态。其余时间便是上课,复习,写作业。
每日都是被安排好的生活,同样的学生,同样的老师。
教室窗边灰白色的老旧窗帘被拉起,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勉强照亮了整个教室。清晨六点多,教室里只有林旭一人,他便揣着英语课本到走廊尽头去背单词。
走廊边沿摆放的小盆栽发了芽,嫩绿色的小叶子莹莹可人,黏着柔软的水汽。林旭用手指戳了戳小叶片,嘴角弯起,视线往远处一放,呼吸微微收紧。
清晨雾气朦胧,远处并不清晰,只能隐隐看见一个身影从校园门口的方向走来。
灰色的石板路,奶白色的雾气,葱绿的枝叶,甜红色的花蕊。
他穿着水蓝色的校服套装、黑色的运动鞋,肩上背着棕灰色的单肩包,黑色的刘海似乎因为沾染了水汽而压在额头上,一步一步走来,林旭仿佛能听见对方脚下踩着水坑溅出的细碎的水声。
他低着头,一只手正拿着面包,一只手拿着牛奶盒,边走边吃着。走得太着急了,似乎踩到了什么,他跺了跺脚,显得有些烦躁。林旭猜他肯定爆粗口了。
那少年低着头正看着脚底,突然抬头望教学楼方向望了一眼。
林旭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已经蹲在了地板上,手里紧紧抓着英语书,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安地站起身子,往外看了一眼,那个地方已经空了,叹了口气。
春日的早晨,校园路上的少年。
林旭猜测着:他应该是每天早上母亲送来学校的,大概是六点到六点半之间会到。
背包换了,以前是黑蓝色的双肩包;头发也变长了,都遮住额头了;鞋子好像没换,应该还是以前的牌子……为什么不带把伞呢,明明下着小雨。
三楼走廊尽头,一个同样穿着水蓝色校服的男孩,手里捧着本教科书,盯着盆栽里的小绿芽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