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中的菊花缓缓绽开,随着蒸气飘散出丝丝清香。
“先生当真是有雅兴。”
气呼呼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顾重撩起玄衣的下摆。
“殿下,菊花茶清肝降火。”
将泡好的茶水往她面前推了一推。
“好呀…先生早料到此事,等着在此处打趣孤么?“
说着佯装生气的话,顾重的语调却不由得放缓了许多,像是被顺好了毛的猫儿,很是乖巧。
“殿下不说,臣可不知道今日殿上发生了何事。”
凌烟从一旁的玉桶中又舀满一壶山泉水,置于炉上。
一手撑着石桌,另一只手轻摇着蒲扇,让青泥炉中的炉火继续轻轻跃动着。
“今日殿试上,父皇点了新科状元。”
顾重抬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花茶。
“哦?是谁?”
“陈默贤!”
顾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几个字,“孤不信赵照不曾向父皇禀告过此事,虽是没能查出他的身份有何不妥之处,但此人行事着实无度,纵使再有才华,将来也不过是祸国之辈。况且…”说到这小殿下反而犹豫了。
“?”凌烟偏过头充满疑问地看向她。
“孤与此人怕是前世宿敌,见着他总不舒服。”
听闻此言,凌烟摇扇子的手轻微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可不是谋朝篡位的前世宿敌么…但未发生之事怎会影响至此?
“陛下自信可以降服此人,殿下若着实不喜,之后便将人塞进弘文馆挂个闲职作罢,无须烦恼。”
凌烟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出言宽慰正是郁闷的顾重。
“先生,孤…还有一事请教。”
发泄完不满的情绪,顾重理了理衣袍正色道。
第7章 帝师与太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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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但说无妨。”凌烟放下了手中的蒲扇,正襟危坐。
小殿下这姿态一看便是想说些什么严肃的事情。
“今日殿上宣了两榜士子名单。先生也知晓,父皇借着新朝初立、急需用人之名,连开五年恩科,一直颇遭世家阻挠,只得限定寒门上榜人数。
孤也阅过今年士子的考卷,精妙答卷不在少数,最终上榜之人却是十不存一。一甲名单世家子弟就偏占了八·九分,着实令孤气愤!如此一来,恩科意义何在?”
顾重的话语中满是忧愁。
顾氏铁血开国,除却传言的巫教相帮,少不得诸多世家扶持,纵使顾帝杀伐决断,对世家却也得束手束脚。
在国本之争一事涉及帝王家事,世家不得不作退让,但在取士这事上,科举一开,动摇的便是世家根本。
也是顾帝颇有威望,方能震慑群臣,即使开了恩科的口子,却也得划定寒门取士的限额,同时推举之制仍然大行其道。
“清河原氏,江陵崔氏,鹿邑王氏,哪个不是昌盛繁茂、钟鸣鼎食之家,轻易不能动其一。
陛下所做到的已经是最好的平衡局面了,寒门渐进,使世家渐亡,乃百年之计。”
凌烟垂眸,语气平淡地说着,就好像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蝼蚁尚知苟且偷生,世家怎不会垂死挣扎。
况且人人想成世家,期待世家自行消亡,还不如做梦来得快…先生还请认真些!”
顾重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捉住凌烟衣袖晃了晃,一副撒娇模样。
“殿下是等不及了吗?”凌烟微微叹了一口气,任由她捉着自己白色锦服的宽袖。
她仔细看向顾重,在那双亮如星曜的漆黑眼眸中,是帝王的勃勃雄心。
“自古变革艰难,殿下何必选这险阻之途。
再者,天下初定,百废俱兴,朝堂轻易不可再起波澜,否则只怕是烽烟再起。”
私心来说,凌烟希望顾重不要这么折腾。
百年世家并非口说而已,与君共治天下数百年,它们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原先的世家门阀把握着整个王朝的文化命脉,天下士子皆为门生。
换言之,这朝廷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与世家有着微妙的联系。
前朝便是如此被世家把控,蛀蚀一空,帝室渐微。
大开科举之事,无异于断其根基,扼其咽喉,世家必定激烈反抗。
正值世家如日方升之际,顾帝也要避其锋芒。寒门取士,说得容易,实际上何其艰难?
只怕变革不成,反受其咎。
“孤知晓了,只不过世家在一日,孤总觉得不甚安稳,前朝之鉴如此,却也无人可治么?”
顾重散了那口气,整个人萎靡下来,年轻的面庞上竟罩上了一层暮气。
“先生,孤觉得,好像孤什么都做不了…”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不过从长计议罢了,日后方是您大展宏图之际。让殿下如此颓丧,反倒是臣无能了。”
凌烟心中一滞,急忙安慰,现下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非是先生之错,是孤过于想当然,不知事不可为。”
顾重连连摆手,生生怕凌烟将过错全揽了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尝不是一种勇气…谁知不能绝处逢生呢?”
凌烟最终悠悠叹了一句,定定看向她的眼眸中尽是温柔。
顾重,所有人都说你消散于天地,再无复生的可能,却不是还是让我给找到了,谁说事不可为呢?
“先生作何这般看着孤?”似是被这滚烫的目光灼到了一般,顾重转过脸,露出微红的耳根,有着扭捏地问道。
“殿下,下月该是加冠了吧…”
微微回神,凌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似乎她本来就是要说这句话。
“是,届时孤便可开府议政了,那些落榜的士子也算是有多一个去处了。”
顾重的话语中透出一丝兴奋来,小殿下期待这天已是许久。
“臣在此便先恭贺殿下了。”凌烟拱手一拜,真心实意为顾重得偿所愿而高兴。
只是太女议政,她这个太傅恐怕以后也不得空闲,再难如今日这样煮茶赏景了。
今年恩科榜单翌日便被贴到了西京的学馆旁,纵使小殿下再不满,也是木已成舟。
寒门登位如鱼跃龙门,加之陈默贤这状元郎本就丰神俊逸,游街之时收了不少少女怀春的簪花。
不少世家都在观望他,想着家中哪个娘子可以将这个前途无量的人才收入家门。
这也是世家没有全力反对顾帝恩科的原因之一,让这些寒门子成为世家的一员,那这天下就依然是属于门阀的,朝中真正的寒门孤臣,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十月初十,依太卜令应顾帝诏令卜筮,为太女加冠日。
当日帝开顾氏宗庙,亲为太女加冠,在朝公卿,莫不出席。
凌烟作为唯一一位女子,也赫然在列。
周围或隐晦或直白的目光环绕着她,凌烟虽领了太子太傅之职,先前却久居宫中,不曾上过朝,除却自家父亲御史大夫,朝中众卿却是未见过她。
有灵敏之人,从顾帝宣召她参加太女冠礼这一行事上,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免窃窃私语。
凌烟对他人好奇或是恶意的打量浑不在意,只安静看向宗祠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
初生的幼虎被正当壮年的猛虎托起,充斥着四海顺平的雄心壮志,跃跃欲试。
顾重身着宫中御府新缝制的玄色冕服,乖顺地端坐在自己父亲面前,微微低下她一向骄傲的头颅。
顾帝为最喜爱的女儿濯手理冠,三加冠后,二人双双起身,面朝众卿。
立于一旁的赵照跨步上前,朗声宣道:
“冠礼成!帝诏,即日起,准太女开府议政。
着封太子太傅凌烟为太子詹事,掌太子家,统率东宫!”
“臣等接旨,吾皇万岁,太女千岁!”众卿叩首。
冠礼后,一脚才刚刚踏入东宫大门,顾重就迫不及待地把冠礼所加的大氅方巾头冠统统解了下来,扔于一旁,任由宫人手忙脚乱地收拾。
“咳咳!”跟于她身后的凌烟只得轻咳几声,满眼无奈地看着方才还端方稳重、颇有帝王风范的太女殿下重新变回了任性的孩童。
“可热死孤了!”顾重一路疾奔,直到踏入寝宫,手便往腰上的玉带摸去,似乎想把冕服也给扒掉。
凌烟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
“殿下稍后还得去甘露殿觐见陛下,还是稍作忍耐罢。”
面对顾重疑问的目光,凌烟一本正经地说着看似正当的理由,实际上她不过是怕顾重在面前宽衣解带令她无法自处。
“无妨,冠礼之器孤都扔了,一件冕服更显奇怪,待孤换上常服再去见父皇。”
顾重毫不在意,手上的动作不停,腰带已经被她解下,厚重的冕服落在暖玉地砖上,露出玄色的里衣。
“臣···臣去寻宫人来伺候殿下穿衣!”凌烟连忙转过身,话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寝宫。
“哈哈哈!先生!先生可是害羞了?”顾重得意的嬉笑声却尾随着她,令凌烟禁不住老脸发红。
顾重怎地还是如此可恶?她边走边恨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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