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絮絮叨叨闲不住嘴,咬着他的耳垂悄声嘀咕,分享着那些藏于心底无人可知的秘密……
大概是关于理想抱负之类。
可惜时隔日久,对父亲的音容相貌早已模糊不清,更何况是只言片语?
隐约想起,是在他四岁的时候,父亲收到一封来自京都的信,说是同窗写来的慰问。他知道那是骗人的,自从接到信后,男人盯着他沉思的时候比以往更多,却反而不像过去那般毫无保留地倾诉。
依稀记得是个黎明。
他被清晨的寒气冻醒,那寒气从没合紧的门缝刮来。
先是看到桌上倒扣的相框,卡在全家福角落的照片没了,是他的满月照。相框下放着存折,并不是家里那张,也许是父亲的私房,背面写着密码,力透纸背的刚硬字迹出自父亲。男人在门外听到响动,惊了一下,没敢回头。
他从床上下来,几步小跑过去打开门,仰头盯着猛然回头的男人,不明所以地小声唤道:
“父亲?”
男人神色复杂。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早记不得男人的脸,却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眼神——如同等待自首的犯人。
浅棕色的眸中晃动着犹豫,通红的眼睛写满焦虑,而疲惫却爬满视线,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像走在万丈高空的独木桥上,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他。
深沉得吓人。
注意到他光着脚丫,男人眉头一紧,放柔声音先哄他:“乖宝儿,先回床上,地上凉。”
他却不管不顾,愣愣地问了句:“你要走了吗?”
年轻的父亲立刻泪水盈眶,踉跄地快步走来,把他狠狠抱入怀中,密不透风的距离让人窒息。
男人的头埋在他的发顶,哽咽呢喃:“你会恨我吗?”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沉默以对,男人却像催眠一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许诺,不知道到底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郑重:“会回来的……阿爸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眼前。宝儿,你要等爸爸!相信爸爸!!”
湿凉的液体从头顶滑进脖颈。
明明早上寒气还很重,那液体也该是冰的,却带着烈火般的温度。
甫一接触皮肤,就像遇到火的纸,让颈边的血脉连同心脏一起蜷缩起来。
有什么东西渐渐从心脏中抽离、蒸发,如同缺氧一般,难受极了。他只好缩起脖子,不自在地把父亲推开,拢起眉头不太高兴地说:
“你走吧,快点……一会阿妈醒来,该难过了。”
男人是中戏高材生,早年跳级上大学可谓风光无限。成年时就学大四,离毕业只差临门一脚,身为独子为完成老母死前抱孙遗愿,中途休学,葬母、生儿、育子一事接着一事,一耽搁就是多年,他总想着再等等,等儿子再大些上了学,他就能放心地远走他乡拼搏人生,可妻子总是不理解。那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没多少文化,似乎总担心他一旦飞黄腾达就会抛下她不管,只想把他拘在这个小村里过些平平淡淡的生活,可他毕竟不甘心啊。
他从小凭着“别人家的孩子”这个身份长大,傲气才华一身,怎么甘心龙陷浅滩,郁郁不得志?
只能抱着儿子流下男儿泪:
“对不起,宝儿。你别恨我……”
付丞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不恨他,真的。
许是当时太过年幼——连爱都未及浓厚,更何来恨意?
…………
“喂喂?”
一双手在付丞雪眼前挥动,男孩从记忆中抽身,对重新坐下的男人说:
“要是取艺名,您说怎么改?最好改动不要太大。”
艺名?
男人纳闷,但拿钱办事,还是认真想了下,提笔写了一个字:傅。
“你看‘傅’丞雪,怎么样?”
“怎么个说法?”
“甫通‘父’。你原姓陆,承父姓。既不愿改回父姓,可以以‘甫’镇姓,借运消灾,此后必贵不可言,只是会留下一个隐患。”
“什么隐患?”
“有借有还,此后必要好生供养生父,若不小心造成伤害,恐怕纠缠不休累成劫,害人害己。”
作者有话要说:
☆、—001外星光脑—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出乎了一个常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
在算命发生的一个月之前,2020年9月19号。
落日余辉打在报纸上,社会版角落正是一篇车毁人亡的悲剧,页首时间显示是一个季度前。内容是小选手参加市舞蹈大赛,助阵村民租小巴去喝彩,超载遭遇酒驾。
年轻胖护士跟着查房医生离开,隔着门板还能听见她唏嘘感慨的声音:“唉,这是造得什么孽啊!一车子人就只活下这么一个,小小年纪怕是要留下心里阴影了!”
付丞雪从床上坐起,把床头柜的报纸扫落进纸框。
如果此时有人进来看上一眼,一定会被男孩的表情吓得头皮发麻——
仇恨!
狂喜!
愤怒!
无力!
各种情绪交织,脸部肌肉因扭曲显出狰狞之感……辛酸的过往、甜美如梦的重生、难以阻挡悲剧的苦涩、心绪翻滚的辣、泪水倒灌进心脏的咸涩——五味杂陈。
他重生了!
在千均一发的时刻——翻车中天旋地转,亲缘断绝已无力更改,唯有在清醒的一刹挡住脸,用手骨骨折代替毁容。
他多想仰天长啸。
却不愿被当成疯子。
看见跳上窗台的灰猫,付丞雪转瞬收敛起脸上的疯狂,露出驾轻就熟的笑容。
这张脸是适合笑的。并非指长相甜美,恰恰相反,他从小就带股清愁,喜欢皱眉,一脸高冷劲儿,眉形不像其他男生那么粗黑锋利,反而疏淡柔缓,但因眉梢微扬欲飞,并不显女气,有种俊逸凌然——就是因此才更适合笑。
如冰山融化,海水倒流,越是不笑的脸,那昙花一现的柔软反而越弥足珍贵。
高傲到天边的眉弯下傲骨,略长的眼尾含起锋芒,收缩眼轮匝肌让泪光温润双目,轻咬唇瓣使唇部血色鲜丽,如含苞待放的渐变花朵——这表情他精心策划多年。为锻炼眼轮匝肌,让哭戏收发自如,苦习瑜伽,咬唇妆也研究许多,才让唇部充血的程度最妙。
——这些多少能弥补毁容造成的凶相,现也只因新皮囊操作生疏延迟半瞬。
“肇事司机垫付的医药费是到今天吧?”
一个人对一只猫询问,任谁看都脱离正常人的举动。
神奇的是,这边话音方落,灰猫就“面无表情”地“喵”了一下。声音仿若经过电子程序调试后的范本,即使拥有高低起伏也格格不入,充满违和。
灰猫优雅地跳上病床,尾巴盘上付丞雪脖子,毛茸茸的脑袋搁在男孩左肩,病服之下正有一颗艳红肉痣。
竖瞳从碧绿变成灰暗,缓缓闭眼,猫身逐渐虚化直至消失,芝麻大小的红痣也变成灰黑色。
距车祸发生已数月,骄阳正茂的盛夏变成茂树成枯的深秋。
醒来不过两日,也从“灰猫”那套了不少话……那内容让他花了整夜才勉强消化。
原本他命不该绝,失脚踩到横穿马路的灰猫,才横遭车祸。
出于“非常规不得伤害人类”的第一铁律,在魂消魄散前,灰猫及时截取了他溢散的灵魂。死后他走进一片苍茫,五颜六色的光路铺在脚下,空中传来机械般的声音,似穿过立体环绕音响,吐字发音陌生至极,意思却隐约明白,像安装了语言转换器。
试探几句,才发现对方老实得要命,简直知无不言。
灰猫是来自外星系的高级人工智能泛生物生命体,在飞船坠毁前被主人抛出。
据说被舍身相救的原因,是它的中枢平台中储存了主人星际旅游中完成的家庭作业——计算机生命学论文:《论虚拟技术在电影中的运用与革新》和相关资料。
外星科技发达,对生命的研究已达到瞠目结舌的地步。
灰猫主人身死前,可发动自保程序把灵魂传送回国等待重塑躯壳,但人造猫作为“信息虚拟灵魂”若在传送中被爆炸产生的能量波干扰,一不小心毁掉记录有论文的部分,可就不是挂科那么简单了——为保证良好基因的传续,无法毕业的外星人都会被判星际流放。作弊抄袭贿赂教授也会因“行为不端”疑似“存在劣等基因链”送去审判。
灰猫为付丞雪的灵魂寻找接收皮囊,谁知最契合的坐标点居然在他幼时遭遇车祸的瞬间。
超长传输让人造猫耗尽能源,而时空风暴又撕裂了它的人工假体,只能暂时依附付丞雪,肩上肉痣就是它的传感器,除偶尔化成“拟态”去楼上妇产科补充能量,其他时间都要回归体内。
七点半医院食堂开饭,缓缓移动双腿下床。
经历过腿麻的人都知道,等待腿部恢复知觉的时间简直度秒如年。刚重生时,他并不知昏迷数月,被绊倒在地无法动弹,肌肉抽搐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最后被赶来的护士尴尬地搀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