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在藤条下苦捱的时候,她难道以士怒触柱去谏长宁帝了吗?就是因为谢祯好说话、谢祯与她亲近,就该被指责吗?
因此,她说不出话。
“你就是不该瞻前顾后的,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不信你就这么被说服了。”谢祯笑似无奈,但她作无奈状,倒含了种种任你怎么说也劝动不了自己的意思在。
“……他小时候这样教你你也服吗?”蓝蔚虽然戳着她痛处上了,但仍然疑心谢祯会微笑着回一句“服啊”。
谢祯不失所望,展起了蓝蔚所料想到的微笑,然后两个字轻飘飘地抛了出来:“当然。”
但她的微笑不是那种展开来却令人心生苦涩的,眉眼也半点没有弯得僵硬,她是真的在笑:“谁会服呢?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除了倔强就是想要得到别人的关注,所以为了不至于要被嫌恶吵闹,硬是不哭不求饶,那就已经够占据所有心思了,就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所以对待景云,我从没有叫她忍耐不去哭闹,重要的是要给她讲明白道理,让她知道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今天我能给她几板子让她记住,总比几十年以后,她一个人对着这天下,做了言而无信、不负责任的君王,而受唾骂受流叛好得多。”
蓝蔚“嗯”了一声,半分反驳也说不出来了,她从现代法律来看,体罚是明令禁止的,但是事实上,禁止的也是无节制的棍棒教育、家庭暴力吧。那些家长所宣泄于棍棒上的,是失却面子的怒火,但谢祯不是。或者说,大部分现代人想象中的拿着戒尺的私塾先生,其实也不是。
这些家风学风里是真的保持着理性的教育和训诫,虽然用伤痛作为警醒是否偏重仍值得商榷,但并不是真正触到底线的迂腐糟粕。
蓝蔚想到七十年代左近的大抵都挨过苕帚或鸡毛掸子,再往前的孩子也绝不少了这种体验,至于她自己这代虽然听说的不多,但也只是她自己在高知的父母身边没体验过,防盗门又一把隔绝了看人家热闹的机会,谁又能说就销声匿迹了呢?她对体罚的全部印象,竟全来自于穿越之后,来自于谢祯身后的大半青紫,来自于她背上斑驳带血的藤条印子。
长宁帝是暴戾的,留下的伤痕是触目惊心的,以至于谢祯只要拿起板子成了执掌体罚的那个,蓝蔚想到的就是他那样的残忍易怒,然后便是无尽的害怕与抵触,而她,凭什么总是不相信谢祯的操守呢?
反省之后,蓝蔚又加重语气,肯定道:“你是对的。”
不一会儿,景云又在一水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哭是没哭了,脸恢复了白白净净的样子,倒是看不出哭岔气的涨红了,她的宫女没资格进谢祯的殿门随侍,又不敢拉着一水,显得有些委屈。
“奈奈,”谢祯把景云唤到身边,“我之前给你你几个选择让你下去的时候好好想想,你现在怎么想?话说在前面,假使你以后要食言后悔,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景云显然听懂了,她皱着脸沉思的样子,很有点像小时候的谢祯,蓝蔚站在一边,只希望她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谢祯给她的选择一共三个,要么把剩下七下挨完之后一切照旧;要么和别的人一样回书房向师傅请教过考;再者就是由谢祯去向长宁帝请命叫长宁帝自个儿教她去。
最后者听上去显然是件恐怖的事情,三个人都知道是个不能碰的选项;中间那个必然就一劳永逸地舒服,蓝蔚私心希望景云选这个,毕竟宫学的师傅不敢苛责皇子们,再者还有伴读分担责罚——很不公平就是了。
脑子里的思绪总是牵拉得离题万里,这次她狠狠甩了下脑袋把脱缰的思路拽了回来,从公平回到当下:第一个选项应该是谢祯眼里的最优解,只要愿意承担责任,一切都还能从头再来。意思大抵如此,但是让一个孩子自己做出负责的选择,真的不容易吧。
蓝蔚不必自省也记得明白,自己小时候怕事而让谢祯让表哥表姐为自己揽了多少烂摊子,可还没等她焦灼完,景云已经带着哭腔开口:“选一……”
她仍然怕是怕得紧的,但还是抉择出来。
这有一点谢祯的影子,但和谢祯又全然不同,谢祯她,大概根本不知道害怕,她向来“善于”将担子背在身上,而无论肩上磨出多少血痕,压到如何步履沉重,她也不会吭声,更没有人有幸听到她的哭腔。
即使是郭天惠刚刚去世的时间。
连蓝蔚也不曾耳闻。
但景云即使带着哭腔,谢祯看上去也柔和许多,显然她是满意的。谢祯把景云轻轻抱上膝盖,半圈护在怀中,慢慢道:“奈奈,今天呢,有蓝工士给你求情,我就不打你了,下次再犯一起算账。”
说完这句,景云绷紧的小身板才陡地放松下来,谢祯又翻开《大学》,就着景云没背下来的那段讲了几个故事,她“博古通今”还是担得起的,只是能把故事讲得那么有趣,有些超出蓝蔚的预期,而谢祯回答:“承母后濡染”。
景云刚拉着蓝蔚道了个大谢开开心心地走了,谢祯身上的严慈并济家长光环还没完全褪去,一句“承母后濡染”说得轻慢但勾着笑意,于是蓝蔚后知后觉地反而要感谢景云,把谢祯吃着的那坛子醋倒空了。
她才想起来景云来前,两人还在孙见斗的事情上斗嘴别苗头呢——虽然与殿下斗嘴是全面崩盘溃不成军,但蓝蔚还是要有点尊严地认为有“斗”这个过程的。
总之,既然好像翻了篇,蓝蔚就忍不住拉拉谢祯的手,想要亲亲抱抱了——情侣的黏腻是能很变态的,只是谢祯虽然动情,却并不愿意沦为变态,她对于靠接触增进的感情,不置可否。
蓝蔚本来应该又觉得当头一盆冷水,然而这次她竟然觉得谢祯没什么错,毕竟她们是真切可靠要度过余生的爱人,不需要像随时能saygoodbye的情侣那样争分夺秒把热情与欲念倾泻一空。
再何况,殿下她是个工作狂啊,这可是工作时间。
太女殿下的工作每日并不固定,只能确定,总量很多。不一会儿,另一种哨音响起,送进来的便是姚诚思的信,她已经赶往山西铺了一张大网,晋商确实有发展空间,但内里关系错乱,一旦利大,怕会结为地方势力祸乱中央,故她要求备军。
有趣的是,在备军问题上,她推荐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她的小叔,名字是姚广孝,或者有个更加出名的是法号——道衍。
天下不乱,没有仗打,即使是官至五省布政都督的姚诚思,也没法提拔一个白身掌军,所以只能求谢祯恩典,可谢祯又怎么能轻易批准这件事?
且不说谢祯现在不可能看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和尚有什么统领军队的本事,就从政治角度,她也不能应允。
姚诚思已经五省布政,掌握了民生钱粮,再让姚广孝掌山西军事,不是分裂的前兆吗?如若山西那位姚诚思还没有被黑暗势力调包,那便是脑子坏了才会求这种恩典。总而言之,蓝蔚十分吃惊。
吃惊归吃惊,蓝蔚真的很有些紧张:姚广孝就是道衍和尚,历史上如雷贯耳就在于他策划了靖难,那么今天他要是想与自己的侄女合作上演一次黄袍加身,又怎么不可能呢?
或者退一步说,山西,可还有那位四肢发达的康王,四川也有三位郡王,保不齐抓个傀儡,就是一场浩劫。
蓝蔚第一次发现,自己总是为谢祯担心的夺嫡闹剧,竟然真的生出了点苗头,可生出苗头并不会让她有半分成就感,只有无尽的紧张。
“既然这样,那便让他考个僧录司。”谢祯决定说,“豪族之势,绝不可起,但僧录司流程走也要段时间,便派临淮侯与妙云去吧。”
“妙云?可徐妙云是鲁王的伴读……”
“不错,只恰恰诚思手下的五省没有谢礼在的山东,妙云与诚思也不在一条线上。……我倒真不想疑心诚思,而且这个恩典求得又太……傻了些……”
本来谢祯就并不秉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准则,只是大部分人逃脱不了她的成算和势力,就不必在考虑范围内。姚诚思则有被警惕的资本,够聪明也够实干。
分析这件事情的隐患如下:
姚诚思虽然领了五省布政都督,但并非战乱之时,大局安稳,按理说五省也不会在钱粮上策应造反的活计,但如若长宁帝兴兵北伐征讨北元,姚诚思只需按着朝廷要求的钱粮调度向五省征收到一起,再在路上一做手脚,燕朝就要有一世而亡的威胁。
而谢祯的决策路径则是这样的:
临淮侯不用说,很懂避锋的开国老将,其实也是天然的谢祯一派。
徐妙云,谢祯提拔的,而且不是像姚诚思那样科举进身在东宫混过一遭的士子,是谢祯从喜欢早婚的徐家抢出来的,专做些监察之类的事情,唯一的身份缺点是曾经当过鲁王的伴读。
不过姚诚思这件事再怎么搞也不太会涉及鲁王,因为谢礼不在姚诚思势力范围内的省份,那么如果起事,当地官员完全可以先下手为强擒拿这位亲王而不至于放她走脱,毕竟她又没有实际兵权。因此,除非姚诚思的手还能伸到山东,不然她绝对不会选择谢礼作为合作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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