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的妈妈叫周婉清,在张恒如破旧电视机的雪花屏幕般,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记忆中,他认识的小明,一直都叫周小明。
而小明多年后再次出现,却成为了洪黎明。
虽然改了姓名,还是把记忆一点点唤醒了。
张恒渐渐把儿时那个朦胧的影子记起来,甚至记得一些遥远而琐碎的对话,例如小明很恨自己的爸爸。
“小恒,你知道私生子是什么吗?私生子,就是你爸爸不认你是他的小孩。”
“小恒,我爸爸是个大坏蛋。”
“他姓洪,全世界姓洪的人,数他最坏。”
“我妈什么都不和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爸是专干坏事的黑社会。从前的邻居知道我家的事,暗地里说我们坏话,说黑社会的儿子长大也是黑社会。所以我们搬家了。”
“小恒,你说呢?”
“你觉得我以后会变成黑社会吗?”小明一脸严肃地问。
握着拳头,有点凶巴巴,仿佛得到不满意的答案就要揍人,眼底藏着一丝生怕被好朋友瞧不起的怯意。
小恒没有瞧不起小明,瞪大可爱漂亮的眼睛问,“小明你为什么要当黑社会?你不能当黑社会啊,老师说黑社会要坐牢的。”
“可是我总是很生气,很想打架,老师说经常打架长大就是黑社会。”
“小明你不要打架,你吹口琴吧。以后你一生气,你不要打架,你就吹口琴,我教你,像这样……”
回忆。
那些云山雾罩,永远不够清晰鲜明的回忆。
不知道还有多少,蛰伏了几个世纪,等待着从疤痕累累的心田里被翻出来。
“试试?”洪黎明吹完,把口琴递给张恒。
张恒不明白他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但下意识接了过去,拿在手里摩挲,那触感熟悉而又疏远,像落日时分,归家的浪子抬头刹那,瞥见故乡的方向半山萦绕的云霞。
沉默摩挲着,不由自主地把口琴放到嘴边,吹了几下。
完全不成曲调。
张恒忽然觉得没劲,不肯吹了,把口琴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不再理会。
“我可以教你。”洪黎明说。
“老子吃饱了撑着啊?学狗屁的口琴!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学吹箫,至少可以让那些妞欲生欲死。”
张恒想着说出这句,肯定又有一场全武行要上演。
洪黎明是那种看着冷静,其实爆发起来特别可怕的人,触到他的逆鳞,立即就会动手,张恒暗中绷紧肌肉,提高警惕。
没想到,洪黎明凝视他的视线,越发柔和。
“今天是你爸妈忌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洪黎明低沉的声音,带着心痛。
难受到连灌四瓶冰啤酒,还要加上一盒刺激肠胃的辣子鸡。这只别扭的虎斑猫,明显有自虐倾向。
似乎被警官的话戳到痛处,张恒霍地抬头,犀利地盯了他几秒,然后无所谓地别过脸,轻蔑哼一声。
“干你屁事。”
放在往常,就凭张老大这嚣张到死的态度,警官早就狠狠教训他翘挺漂亮的屁股,干得他鬼哭狼嚎了。
此刻却只当没听见。
“宵夜,还要吃吗?”洪黎明心平气和地问。
“哼,吃就吃吧。”
“我先扶你去洗一洗,再给你做宵夜。”警官瞥一眼床上玉体横陈的美景,感到胯下一阵蠢蠢欲动。蜂蜜色的身体上布满吻痕,折射汗水的光芒,性感撩人。
不过,今晚是小恒爸妈的忌日。
必须一切以小恒的心情为主。
忍着!
“扶个屁!老子有脚,自己会走。”张恒忍着腰酸和下半身的半麻痹的痛下床,连大毛巾也不拿,光着多了两块诱人淤青的翘臀往浴室方向走。
张老大从来不是爱害羞的人,自从扬起了新航线的风帆,认识到菊花已成残花的事实,他就不在乎被警官看风景了。
也许,在频频把自己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面前,露出羞涩的一面,会更让张老大尴尬困窘。
令人奇怪的是,张恒一直没把两人不伦的关系捅出去,所谓的找律师团轰炸,让洪黎明身败名裂云云,永远只是嘴皮上说说,从没付诸行动。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都极力地在以沉默令这段秘密的关系更持久一天、一小时、一秒……
洪黎明套上围裙,又进了厨房。
把牦牛肉洗干净,切好,下锅。菜心只摘中间最嫩的一截。
切好葱花、大蒜、姜片。
细致如外科手术般的烹煮,汤锅渐渐飘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青菜也带着嫩绿诱人的色泽,盛在了晶莹剔透的骨瓷平碟里。
把宵夜准备好,洪黎明才发觉,张恒的这个澡,似乎洗得久了点。
一股不祥的预感泛上心头,洪黎明跑出厨房,冲到浴室。
没打任何招呼,一脚踹开反锁住的浴室门。
穿着白色浴袍的张恒倒在浴室的地板上,已经蜷成了一只虾米。
“小恒!”
洪黎明把他抱起来,指尖触着他的脸,脸上冒出的一滴冷汗,落到洪黎明的指尖上。
四瓶冰啤酒和辣子鸡,再加上两场不加节制的性爱,恐怖的胃痛终于在深夜发动了袭击。
“我带你去医院。”
张恒用苍白的五指紧紧扯住他,摇头。
态度很坚决。
“给我……药。”张恒咬牙挤出几个字。
洪黎明把张恒抱回床上,找出准备好的胃药,喂张恒喝水吃药。
张恒身体蜷着,已经痛得没力气理会什么嘴对嘴喂药的肉麻,在他怀里一阵又一阵地发抖,额头冒出黄豆大的冷汗。
洪黎明心如刀绞。
药喂下一分钟,秒针就在他心上血糊糊地戳了六十下。
一分钟过去,还不见好转,洪黎明再也忍耐不住了。
“不行,一定要去医院。”不管张恒同不同意,他把张恒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张恒几乎把全身的力用上,拼命扯他的衣服。
洪黎明低头。
“别去……别去我弟那家。”张恒沙哑地说。
“知道。”
离开公寓,把张恒放进自己藏在马路对面巷子里的轿车里,洪黎明一脚踩住油门。
以最高速度飙向医院。
第五章
在医院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把该死的胃痛止住。
张恒像和疼痛缠战多时的战士,终于熬到鸣金退兵的一刻,在药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张开眼,看着白花花的墙,猛地一惊。
慌张了两三秒,依稀想起昨晚的事——谢天谢地,这不是弟弟张平工作的北山医院!
他心里一松,在床上把四肢放软,这才想起那抱着他冲进医院的家伙。
下意识往床边瞄。
床边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趴在床边,更看不到某人彻夜未眠,急得发红的大眼圈。张恒也不如何失望,只是有点惴惴不安。
自己真的似乎要完蛋了,混了多年江湖,本该铁骨铮铮,横刀立马,可是自从遇见那个烦死人的警司,脑子里就无端多出了各种肉麻兮兮的期待和想象?
去他的!
明明自己被爆的是菊花,不是脑花!
“你醒了?”病房门被推开,洪黎明的身影出现。
自己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男人却精神奕奕得像参加电影节的偶像巨星,张恒怎么看怎么不平衡。
“一大早死到哪去了?”一副老大质问小弟的口吻。
洪黎明提起手上的保温杯,放到白色床头柜上,旋开盖子。
倒在小瓷碗里面的,是乳白色的浆汁,飘着淡淡的米香,地地道道的熬制火候。
吃了洪黎明的白食那么久,张恒一看就知道那是男人亲手熬的,自然也明白男人一大早不见人影是跑去了干什么,心里就算不感动,也不好再兴师问罪了。
“我不吃这玩意。”看着盛着米浆的瓷勺送到嘴边,张老大沉着脸。
洪黎明眉头淡淡一抽。
“你好像很讨厌粥这类的东西。”洪黎明问,“每次我做了粥,你都倒马桶里。为什么?”
张恒张口就想说“干你屁事”,视线蓦地扫到男人费了不少功夫熬的浓米浆,顿了顿。
“小时候喝厌了。”张恒皱眉。
不想回忆那顿顿喝白稀粥的日子。
他还算好,每晚饿醒过来,只是眼巴巴攀着窗户数星星,盼望快点天亮,能吃上一个小小的菜包。
但是张平太小,还不懂得忍耐,一饿就哭。
弟弟虚弱无助的哭声,在黑夜里像闪着白刃的匕首,一刀刀刻张恒的心。
“在孤儿院?”洪黎明的提问,用了陈述的语气。
他已洞悉一切。
抚在张恒脸上的视线,有温柔,有心痛。
温柔,张恒还可以接受一二,而那种久违的被人心痛的感觉,却令他极难适应,好像移植到异地许多年的植株,忽然被故国遥远的风吹拂,生出根基要被晃松的惶恐。
惶恐到喉结跳动,有点发痒。
张恒大声地咳咳,趁机把脸转到一边,避开面前的勺子,咳得差不多了,才把头转回来,一脸无所谓的问,“对了,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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