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犹自不知反省。
有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刚加完班,大概是困过头了,睡不着,抱着我,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眶下面两抹青。
我说:“郑敖,你后悔吗?”
他摇头,仍然只是抱着我。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也很在乎自己的事业吧,如果没有李祝融的压力,你现在会轻松很多,”我低声跟他说:“放了我吧,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不是从小就很崇拜你父亲吗?你很快就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了。”
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放了你,你还会和我这样睡在一起吗?”
我没说话,我知道自己骗不过他,他已经从我眼睛里知道了答案。
他说:“那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其实这只是个借口。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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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决定不择手段逃走,是在郑敖和叶素素的订婚典礼日期确定之后了。
叶素素今年高中毕业。毕业加订婚,然后直接出去留学,读她姐姐读过的学校。
我很久没见过叶素素了,不知道是学习紧张,还是嫌弃我太天真,她没有再来看过我。反倒是王娴来得越来越勤快,勤快到我相信郑敖和管家都对她的造访心知肚明。
北京开春晚,王娴早早地就穿上了毛衣和短裙,我笑她要风度不要温度,她和我玩了这么久,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连忙解释:“其实这样穿挺好看的。”
她低着头坐到一边,过了一会,来了一句:“一点都不好看,我太胖了。”
我无奈地笑了。
“要那么瘦干什么?你们女孩子喜欢瘦,男生却没这么想,瘦得跟排骨一样,看着就恐怖。”
“真的?”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撒了谎,其实男生不喜欢瘦,喜欢的是凹凸有致,但无论是这两者中的那一个,都和王娴挨不上边。
不过我还是安慰她。
“肯定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瘦太容易了,少吃一点不就瘦了要匀称才难。你现在的身材就是匀称,挺好的,什么衣服都能穿。”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着头哭了。
我被吓到了。
我觉得我说的话已经连我自己都骗过去了,她竟然哭了。
我对女孩子的眼泪向来没什么办法,赶紧手忙脚乱地找了纸递给她,坐在她旁边,她低着头哭,我只能看见她梳了双马尾的头发心。我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又觉得这样太突兀了。
我想我其实知道她为什么哭,可能她是觉得委屈。如果你的人生里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做好。但是别人却生下来就享有你梦想的一切,不用花费一点力气,不用刻意珍惜,就已经是你全力以赴后的千万倍,你也会觉得委屈的。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开始认识到容貌的重要性了,她常年跟叶素素呆在一起,想必更是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区别对待,哭只是一次宣泄而已。
但我实在是太喜欢管闲事的人。
她低着头哭,我就劝她:“其实外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这个世界是个看脸的世界,但是那部分会以你的外貌来评价你的都是这世上的陌生人,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以外貌是最直观最简单的方法,不然还能用什么作为第一印象呢?但是真正要每天和你相处的朋友家人,甚至以后的男朋友,都是和你相处久了之后,就渐渐忽略掉了外貌这回事了。如果真的和你相处很久之后还以外貌来判断你,那这个人也确实不值得深交。”
王娴倒是听劝,听了我的话,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来问我:“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和素素在你心里也是一样的?”她问我。
“当然是。”
王娴仍然只是哭,我抬起手准备拍拍她的肩膀,她却把整个身体都靠了过来。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穿着柔软的毛衣,头发长又浓密,靠在我胸口,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忙保持住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我的动作让她误会伤心,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她发出猫一样的呜咽声。
“我觉得自己太丢脸了……”她头埋在我胸口,哭着说:“这套衣服是素素的,我看她穿着好看,就买了一样的,可是我穿着好丑,我太肥了!我是东施效颦……”
“没有这回事,”我安慰她:“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只要年轻有活力就穿什么都好看。这个社会对女孩子的外貌太苛刻了,你不要被影响,要相信自己内在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仍然小声地哭着。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保持这个姿势,看着门口。有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门帘动了一下。
我想那大概是管家来送茶水吧,管家还是很有规矩的,这种场面不会过来打扰。
王娴整整哭了半个小时,最后她哭到没力气了,就小声抽噎着,我一直给她递纸。女人真是水做的,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眼泪。
最后她走的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是告诉我:“我打了你给我的那个电话,是个女人接的,她说她叫倪云岚,说郝诗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她看见小孩手臂上有被掐的痕迹。她说让你赶快给她回电话。是有人在虐待自己的小孩吗?”
我说:“我还不清楚。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知道吗?”
王娴很认真地点了头。
我拿起一件白狐肷的大衣,让她穿着出去,外面太冷了,春二月,风刮得跟刀子一样,她这身毛衣不知道要多透风。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常出门,留着也没用。”
这几件大衣都是郑敖让管家给我准备的,式样差不多,他穿玄色,我穿白色,他身上倒是常常看见这几件衣服,羊呢大衣,玄狐的斗篷,一进门管家就给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掸雪,但我的大衣都没什么穿的机会,唯一一次是去后院看红梅花,管家陪着,梅花开得还是漂亮,只是此时时间心境全是错,看得味如嚼蜡。
下午我一直在想郝诗的事,我觉得无能为力,但又有点自责,因为我觉得我对那个小孩有责任,如果当初我再坚决一点,或者把问题说得严重一点,也许郝诗就会放弃了。但是,我隐隐感觉摸到了什么,像在浑浊晦暗的水里伸手触摸到了一茎水草,细如游丝,从你指尖滑过去,轻得几乎像不存在。但是你知道只要抓住它,你就能把整个水底的东西连根拔起,所有潜伏的、可利用的,都会呈现在你眼前,清晰得如同暴晒在烈日之下。
但是我没能保持这个状态多久。
管家很快叫我去吃饭,那时候天还没擦黑,我穿过回廊的时候都有点惊讶,不知道郑敖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但显然管家是知道的,桌上摆着不少菜,连费时费力的佛跳墙都有,香得很,汤是海鲜汤,我看见鲍鱼和梭子蟹,郑敖坐在侧对门的位置,脸色冷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问题,坐得笔直地在等我。看见我来了,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低着头,走过去,从他身边绕过去,准备坐到他左边,长久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管家也只摆两把椅子了,还用高几摆了梅瓶插了花放在桌边,很是雅致。
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
我本能地想收手回来,他却凑了过来,他侧着脸,脸靠近我胸口的衣服,鼻子似乎在嗅着什么。
我往后躲,撞在高几上,梅瓶“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瓶子里的水流到我脚边。管家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没有出来收拾。
郑敖仍然坐着,他的脸离我很近,白得像瓷,他的眼睛低垂着,睫毛盖在眼睛上,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压抑情绪,然后他慢慢抬起眼睛来,冷冷地看着我。
“王娴身上的香水,对吗?”
52流血
我心里的火腾地升了上来。
明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是真的被怀疑被质问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因为这态度而气得全身的血液都要烧起来。我的脸像要被烧破皮了,嘴唇发抖,却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这态度却让郑敖误会了。
他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就算不喜欢我了,”他的眼睛里满是嘲讽:“也不需要这样饥不择食吧?”
我听见了脑中的那根弦崩断的声音。等我意识到他抓着我手臂根本没用什么力气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挥了出去。
“啪”地一声,他的脸整个偏了过去,本来整齐别在耳后的头发散落下来,盖在左脸上,白皙脸颊上渐渐浮现出清晰的指痕印。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并不是会先动手的人,我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绝对不能动手打人。就算在上次那种混乱的情况,我也是忍了再忍眼看事态无法阻止才动手的,但这次,我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暴戾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