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言以对地看着她。
“可是你的人生这么办呢?你还这么年轻,可以去谈恋爱,去和相爱的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如果我一个人去过自己的幸福生活,不就是证明了女儿没有用吗!”她的声音这样清脆,却句句都带着尖锐棱角,仿佛她把那些情绪化成了刀子,割得人的心口疼:“我偏偏要证明自己!我姐姐嫁周家,我嫁郑家!谁敢动我妈妈,我就跟他们拼命!那个女人养的儿子想进家门,除非我死!”
她这样决绝,又这样坚强,明明眼睛里闪着光,但又冒着火,这点火似乎可以烧光一切,烧得她的脸上浮出两抹红,米粒细牙咬得紧紧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来。
我不能再与她对视下去。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还可以做别的事,可以像男孩子一样,开创自己的事业……”
她“噌”地站了起来。
“许朗,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吗?”她言辞激切地说:“就是你这天真的样子,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吗?如果每个人真的有更好的路走,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每次这样看着我的时候,都让我信以为真。但是我不会再相信了!要想不被那些人伤害到你想保护的人,就要变得比他们更狠!你知道吗?许朗!其实这个世界和你爱的那个叫郑敖的人一样,都是一坨屎。”
说完这些话,她直接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外面风雪漫天,她却义无反顾。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怕冷。
因为她的心里已经结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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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郑敖回来,眼眶是青的。
我明知故问:“谁打的。”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
“李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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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应该让叶素素带话出去的。
她确实是替李貅来看我的。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她为李貅做事。
这是她对自己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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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敖被打了一顿之后,在家休息了两天。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他关着我是想做什么,我们现在连坐在一起好好聊天都不可能了,因为我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他的皮肤白,被打青了之后看起来十分明显,好在脸长得漂亮,也不显得难看,只是有点怪,像眼睛上被多涂了一层颜色。他近来越来越不常笑了,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坐在桌上看文件,速度飞快,很快就翻过一页。
我就坐在地上看书。
我从小最喜欢的就是书,比电视、游戏、好吃的东西都要更喜欢,因为书里有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我想起小时候的事都有点模糊,唯有看过的书无比清楚。在孤儿院的时候看过连环画的杨家将,看到金沙滩,无比伤心。跟着奶奶的时候看三国演义,很多字都不认识。后来看物理书,看科学家的传记,看我爸收集的各种物理杂志,半懂半不懂。
我并不是真正的天才,我知道。
真正的天才是我爸那种,他当初从南方一个小城市里一路考出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十七岁考进全国最厉害的理科学府,他曾经拿到最顶尖的物理研究所的邀请。而在他之后唯一一个天赋追上他的叫林森,我见过他回学校演讲,异常地年轻,苍白,眼镜厚到眼睛都看不清,人有点神经质,说话从不看台下的人的眼睛,语速飞快,我勉强听了两分钟,就再也听不懂他谁的话了,只看见前排占了座位的一堆物理专业生用笔如飞,拼命记笔记,一个个脸颊绯红,听得心潮澎湃。
坐在我前面的两个女孩子很担心他,说:“这么厉害的天才,没有生活能力,一个人怎么过得好?”
现在想想,反而是他这样的性格过得更好。我爸心太软了,天生要上殿堂的,却被李祝融拖了下来,在这三丈软红尘困了一辈子。所以其实越是不懂世故越好,心里不在乎任何人,也就没有任何牵绊。一个人其实是最好的,吃好了,睡好了,生活规律,又会有什么问题呢?这世上真正让人伤心的事,都是关系到另外一个人的。
我上了大学之后,就只看专业书了。
现在被关在郑家,没办法上庭,只好找书看,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不好,看专业书总觉得灰心,所以又找了些以前喜欢的书来看。大块头的俄国小说译本,北京下雪,书里也下雪,以前事务所的女孩子们很是紧随网上潮流,跟我说俄罗斯是战斗民族。他们小说里的主人公也多有韧性,是伏尔加和铺天盖地的大雪才能养出来的韧性。我有时候情绪太低落,看着小说主人公在低矮房子里吃黑面包马铃薯,却还坚持活下去,就觉得多了点力气。
郑敖在家的那几天,我坐在壁炉前面看书,他在书桌上看文件,一下午不说一句话,管家来了,也默默送了饭就走。
我们不过是在消耗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点东西而已。
什么时候耗完了,我们的故事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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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正月里,我都困在郑家。
看完了俄国小说,开始看梅里美,看科西嘉岛上的强盗,二月初的一天,我听见前院忽然十分嘈杂,里面还有管家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眼窗外,郑偃立马阻止:“没你事!”
自从上次被我骗过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很不客气了。
他把门关上,然后给管家打了个电话。不知道管家说了什么,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然后他把门锁上,走出去了,走之前还不忘警告我:“别乱跑,你走不掉的。”
我不用想都知道是郑敖的事。郑野狐也是很有前瞻性,收养一个郑偃,当做保镖从小养到大,结果比郑家的那些亲戚还要忠心。
晚饭郑敖没有和我一起吃。
管家过来看着我吃了饭,又匆匆走了,看我吃饭的时候他双手垂着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我问他:“郑敖怎么了?”
他没说话。
到了晚上,他忽然过来说了一句:“先生身体不舒服,许先生这两天体谅点吧。”
我被他话里的意味气笑了。
不过我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晚上我睡下之后一个小时左右,郑敖过来了,借着床头灯看了下我,和管家低声说了什么,然后轻手轻脚爬上了床,抱着我睡觉。
他睡着之后,我睁开了眼睛。
他身上有很重的药味。
我伸手搭上他的后背,沿着脊椎往下摸,他穿着宽松的睡衣,腰上有一圈硬邦邦的绷带。
他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郑偃没有再看守我,而是贴身跟着郑敖了。但是郑家的守卫多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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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在三天之后。
二月七,我在书房看书,门被敲响了。我先以为是管家来送厨房炖的汤什么的,头也不抬地说:“放在桌上吧。”
外面是个大晴天,雪还没化完,门一打开,风就吹了进来,站在门口的人影子投到我书上,我才发现不对劲。
那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白色羽绒服,仍然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安静内向,头发扎了个马尾,身材微胖,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并无区别。
“王娴?”我惊讶地看着她:“叶素素叫你来的吗?”
她原本站在门口不动,听了我的话,忽然像下定决心一样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反手把门关上了。
“素素说你过得不好。”她仍然低着头:“她最近有事要忙,没有空过来。”
“替我多谢她关心。”虽然自己都只能算这里的一个囚犯而已,我还是努力接待她,给她倒茶:“你要吃点东西吗?”
她摇头。
这间书房的窗户很精巧,四扇雕花窗,照进来的阳光都是带花纹的,靠窗放着花梨木长榻,榻上又有桌,摆着茶具。管家平时时不时来送个东西,还有个红泥小炉子煮茶。
她在榻边坐了下来,安静地打量周围。
“其实这里还好。”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然而知道她性格内向,如果我不找话说只怕要冷场:“谢谢你过来看我。”
“没关系的。”她轻声说:“我家离这很近,我就说我来看郑奶奶的。”
也是,王家也是大家族,大概也住在这一片的某个院子中,和郑家应该也是世代往来的关系,她来郑家逛逛,看看关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还是有点尴尬。
上次见她,穿的灰蒙蒙的,又被叶素素一衬,整个人都有点没有存在感。这次来却好了不少,虽然仍然大部分时候是垂着头,但也偶尔敢抬起眼来看我一下了,不过如果我和她对视,她还是会低下头去。
“你还在上高中吗?今天不用上学吗?”为了不让她拘谨,我只好问她点问题。
“今天是周末。”她端着茶杯,小口喝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很久没看日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