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是为何?”湘琪劝道,“我们刚走出芙蓉县不远,现在回去,若是及时医治,兴许无事。音顾不是也懂些医术么,县里一定还有不少大夫的。”
“湘琪。”桑梓的声音里一派温和,她道,“你忘了,我便是个大夫么。”
湘琪登时哽咽不能言语,只有暗自垂泪。桑梓大夫的身子一惯便是弱的,但到底在平常没有大碍。可人若是失了双目,那比断了双手砍了双腿还要可怕。有手不知所需事物在何处,有腿亦看不见道路在何处,便是硬生生被捆住了无法动弹,那何其痛苦。
子商也在一旁直急得直摸自己的大光头。他与湘琪什么都通一点,就是医术不通,何况连桑梓大夫自己都看似断定无药可医,他们又能怎么办。他伸手拉了拉湘琪,使了个眼色,心道就是回去桑梓大夫也不会知道,他们是拿不定主意的,去找音顾比较好。
岂料桑梓虽蒙双目,心中却是了然的,道:“子商,别费这个心思,我既走了,就不会再去叨扰她们,让她们好好过日子吧。”这些日子见到的已是人世最美好的事,她实在不愿再令她们的笑脸上添忧愁。
幸福难得,何必去扰之。自己或者无福,但夙命与流光,一双隐于山;音顾与喜眉,一双隐于市。她们全权代之,也是让人心满意足的事了。
此行,她没有什么遗憾了。
子商与湘琪面面相觑,湘琪抹掉眼泪,轻声道:“不回去可以,但不管您原是打算去哪,您现在却是要跟我们回宏国去。”
桑梓知道自己一人也无法独行,便点了点头:“有劳两位了。”照顾一位盲者,并不是很轻松的事,她本不愿意麻烦别人,但如今也只有跟着她们回去,等到了某一个地方,稳定下来后,也是……可以生存的。
这大半年,她也算慢慢地走了一些地方,大好河山,市井风貌,越是走到后面,越是索然无味。如今倒好,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就无所图,无所求了。
“您自己也不可以放弃,等到了地方上,是找人来治,或者您自己开药方,您总是要拿出个主意,我们绝不会坐视您放弃。”湘琪又劝道。若她自己是大夫,若她自己遇上这种事,第一反应自是会想办法去医治,就算心再强大,也不可能如此的坦然面对这种境地。想桑梓大夫她是根本没有想要医她自己,便如她腕上的暗疤——湘琪猛然想到,若她要给自己除疤,何必还要等到自己刚才那一说,她既不愿,只怕那疤也不是随意留下的。
只是又何故要伤在那个地方。湘琪轻轻掀起桑梓的衣袖,那伤疤倒不狰狞,刀口十分整齐,可看这程度,当初想必是流了不少血,没有伤及性命,恐怕也是大幸了。
桑梓似是不知她的举动,只轻轻点头道:“我知道。”
子商见状,没有办法,只得一低头出了车厢,挥鞭赶马。他们此行从宏国过来很是匆忙,本来回程想要看看彦国风光,但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把桑梓大夫尽快带回宏国,等到了夫人那里,夫人的话桑梓大夫总是能听进一些去的。只是路程遥远,也不知道其中她的眼盲还会不会有别的变化。他是一心认为听说桑梓大夫多年被寒病困扰,怕是要积发出来了。
子商他们一进了下座城入住后,他便立即飞了一只信鸽出去,须得先告诉夫人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只不过等行了多日入了宏国地界后,桑梓却是道:“送我回药园子吧。”
这段时间桑梓依湘琪之言也有给自己扎针煎药,可却是始终不见好,而湘琪虽从未上过那座山,但她却是知道的。当即她反对道:“不行,那药园子地势险峻,如今不好居住。”何况那山上据说一向只有桑梓一人在住,她眼睛如今不便,也……不知何时能好,怎么能自理呢。
桑梓却是淡道:“再没有比那里更让我熟悉的地方了,人多处……我也不愿去。”若是随他们回去,便是要到素青城了。那座城里,有太多的记忆,虽眼盲,也止不住一一在眼前时刻发光发亮。她觉得她再不能受什么刺激了,五识中眼已伤,再损下去,可真就是废人了。
到时候寒病若是一发,就真真只有等死了。趁现在自己身体还没有大佯,先去准备熟悉着黑暗中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总好过直接等死吧。
但也不知为何,她的寒病已有大半年没有发作了。只是这病侵蚀身体太久,实难恢复当初的康健,不然她都在想是不是就此不药而愈了呢。或者……她走了,便将这寒病的根也带走了。想来,就如这寒病是为她而生,又因她而终一样。
桑梓再不敢想下去,亦不准备改变主意,子商只好改道,一面又飞了信鸽出去。他们此行总共只带了这么两只信鸽,如今都用出去了,只求不要再有什么变数,不然要怎么联系夫人都成了难题。
☆、第八三第章
秋渐深重,黄叶枯枝,使人见之郁郁。秋便是如此,一面结累累硕果,一面又诉之凋零。
朝着药园子赶,到了十一月底,子商才赶着马车到了离药园子最近的城池。桑梓问得名字,方知竟已到了当初她被绑走的地方。
马车进城后,子商原想先找个地方落脚,不料只寻出半条街,就见到了熟人。
“子羽?”子商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举目四望,他都来了,莫不是夫人也到这个地方了?
子羽一袭秋袍,玉树临风,他笑吟吟上前,接过子商手里的马鞭道:“夫人已经等了几天了,要去药园子此是必经之路,我便也在路边盼了几天了。”他往车厢看了一眼,子商当即露出个苦笑来。子羽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分坐在车厢前两旁,“旁的先不说,先去见过夫人吧。”
马车一路赶进了个小巷子,车窗开着,桑梓仿佛听到了钟声,便让湘琪开了车门,她朝外道:“子商,你怎知这个地方?”
子羽回头,见桑梓脸上蒙着双眼,整个脸便更只剩下一点了。他心中不忍,轻声道:“桑梓大夫,我是子羽,夫人已经在前面等我们了。”
桑梓愣住,手抓住车门门框不知放下,好一会儿她才道:“何必因我兴师动众跑这一趟,她……素来不是不离开未央宫的么。”
“未央宫固然重要,”子羽温声道,“您亦是夫人的挚友,夫人焉能不急?”
桑梓低叹了口气,缓缓掩住了车门。半晌,她才问湘琪:“除了你家夫人,没有人知道了吧。”
“不敢做主。”湘琪连忙道。
桑梓这才点了点头。如果她猜的没错,她们应该是去她上次下山后住过的那个小院子。说起来那家的夫妻还是当初未央介绍给她认识的。只是不知那二人现在在家里,还是仍在山上。但也无须她多想,马车很快到了地方,她被湘琪扶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未央的声音传了过来,音落处便离得近了,只将她牵住,安抚地拍了又拍,“我来了,我来了。”
桑梓便一笑:“何故要来,诸多麻烦。”
“你若再说这浑话,我便要生气了。”说罢未央让众人都跟了进去。
未央已经来了几日,来时那对夫妻还在,见到她自是十分吃惊,又听了桑梓的近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未央却是坚持不能让桑梓上山去的。若真如子商所言桑梓失明,那山上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孤苦,若是说难听一些,若……只她一人,便是死在山人,也无人知晓。那夫妻听懂了未央的意思,便主动要上山守冬,那山上有几味好药,是桑梓收藏许久的,她们会上山带下来,希望对她的眼睛有所益处。
等那夫妻走后,未央就使人将这个小院落重新布置了一遍,如今又是临冬,又大肆备了越冬货物,便只等着子商三人到来了。
自双眼失明后,世间万物于桑梓便都只剩一重黑暗了,她小心翼翼地跟着未央进了一间房,被人搀扶着坐下,又塞了一杯温茶在手。
未央等她坐定后才道:“这间院子你便住下吧,药园子她夫妻二人打理去了,我不会让你上山的。”
茶到唇边被放下,桑梓无奈道:“我在那里,比在别处要自在些。”
“从今往后这各屋里的种种都固定位置,绝不移动,不过两三天,你会熟悉的;另外你的眼睛也要治,你自己若不方便,我一路找了几位大夫一路随行,他们会与你汇诊。你若不听我的,”未央静静道,“我便派人去告诉你师傅,相信曹院使不会坐视不管的。”
桑梓咬了咬唇:“何必还要惊动他,我依你就是了。”
“这就对了。”未央这才有了些笑意,但想到桑梓却是看不到的,不免心中一酸,忙垂头喝了口茶以做掩饰。
桑梓坐了一会儿,问道:“你来回也要不少日子,未央宫不好离人,还是早早起程吧。”
未央点了点头,复又应道:“我会的。还有,我知道你喜静,所以并不给你留多少人伺候,但一个人总是要的。我命人帮你物色了个方便使唤的人……怕是这两日就要到了。我寻的人,你放心用着。”说罢,她还是忍不住,起身走到桑梓身边,低身道,“我可以摘了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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