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到以后,再不能见到她了,只能想她,只能念她……”桑梓嗓中微哽,再没有说下去,拿着筷子的手也轻轻颤抖,但她到底还是控制住了,深吸一口气,渐渐恢复了平静:“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悦己者惟愿白头到老,知己者方无论远近……只要她平安顺遂……就好。我与她无缘,便做知己好了。”
“若为知己,不是聚散洒脱么,你心尚不洒脱,又要去何处求它?”夙命叹息,说到这,也知道再扭转不了桑梓的心意。只是她这般痛苦,若能不死也必尝相思入骨,这番话只是她用来安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桑梓却不再说话,眉目间只剩坚定。
夙命看着桑梓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些东西,等饭菜都撤下去后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道与念,你要成全你的念,我不阻你,你执意送她回去,我可以依你。”
桑梓展颜一笑:“多谢成全。”
“但是生死之际生死一念全由己,便如你的病,你无心抵抗自然它侵伐你,你若有心,总还有些胜算。”夙命嘱咐道,“切不可消极应对,不然就算你为她去死我也不会让她回去,叫她此生此世日日夜夜与你守墓好了。”
桑梓点了点头,自知她是担心自己:“准备什么时候?”
夙命沉默良久:“你不与她再聚聚?”
“再聚下去,万一她回去以后忘不了我可如何是好。”桑梓笑了,复平静下脸色轻声道,“说到底,我与她不曾开诚布公心思,也幸得如此,自然是越快越好。”说罢,她的脸色又惨淡了下去,却依然坚定地道,“对,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夙命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肃容道,“今日子时,你到这里来。我与你取血炼丹心。”
桑梓也缓缓起身,轻声道:“有劳。”
桑梓走后,隔了许久,夙命才仿佛对着空气幽幽道:“你听见了么,这个人是如何的存了心思要默默成全你,而谁又来成全她的这片丹心。”
房中无人应答,只似有一声轻幽长叹不知从哪一片连接的房门后传来。
而距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桑梓走出疏枝阁,缓缓步行,高处的伤亭点了灯笼,将来去的路照得通明,她看到伤亭一侧的那株梅树,便摸了摸鬓角,那日的红梅,想必就来于此处。
红梅映雪,自然百般好看,映血,却不知谁更炽热一些。
桑梓顺着桥廊,回到听宿阁中,她见晏栖桐的房中一片黑暗,不知她是否已然睡下,步伐便自有主张地朝那边迈去了,可临到门前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夙命的话。
至今我们都没告诉她“我冥之心”受损,又当如何补救,等明日丹心炼好,我便带她入黄泉送她回去。我尽力小心保你无事,她那里若临行前问起你,我会替你圆说,你放心吧。
既如此,又有什么放心不下了呢。桑梓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里,从背包中找出了那一颗蜜腊来。
剩余的,便只有枯等了,而这个时候她却又觉得,时间好漫长啊,耳边仿佛响起了金沙流动的声音,却是那么的迟缓,每一粒都似不肯落下……
终于更深露重,小憩后的桑梓便裹在浓浓的寒意中,走向疏枝阁……
山上有风,戛然而止。
次日清晨,陈大正在云吊磐山门前给马车套马。他活了半辈子,今年这个年可谓是过得最孤单了,每日便是听风看林,纵使吃穿用度都被照顾的周到,也还是寡淡得很。但是,家中两位小姐都在山上,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便又得了安慰,浑身得了劲头。
本来送小姐到了这儿,他应该是转身就要踏上归程的,但他向山上递了几次信,得到的回答却都是再等等。
他也不知道等什么,却也只能安静地等着。陈大抬头望望,这一大早的天空中的云便只阴沉地堆聚着,仿佛随时要压下来。又要下雪了吧,他现在是终于等到了离开的时间,今天便要上路了,若是快些下山,应该还能赶上到木苍县过夜,但愿在那之前不要下雪,不然雪地难行,又得耽误时辰。他这么想着,终于套好了马,搓着手朝云吊磐大门里望去。
“吱呀”一声,云吊磐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披着兜头大氅的女子一步一歇地走下门前的台阶。陈大眯着眼看见了,便放下马鞭垂手站在车旁候着……
☆、第八二第章
前程往事不可追,一层相思一层灰。
又是一年中秋月。
彦国,芙蓉县,牌坊街。
借着中秋拜月完成终身大事的音顾与喜眉,送别了前来道贺的友人。
音顾与喜眉的身影早已远去,子商赶着马车,驶在芙蓉县外的大道上,湘琪与桑梓坐在马车里。
马车里,湘琪正在问桑梓:“桑梓大夫此去哪里?”
桑梓没有开口,只倚窗坐着。她望着车窗外沿道树木的葱郁,想得却是秋如今又到了,冬天的萧瑟还会远么。
湘琪见状,便不敢说话,只从旁细细地看着桑梓。
她们不是一起来的,她不知道桑梓大夫从何而来。到了二小姐这里,整日也忙着那二人的事,倒不曾与桑梓大夫坐下来问些近况。夫人也不知她会来,不然定会有诸多叮嘱。
去年桑梓大夫她们离开素青城的时候,她虽病弱,精神却是不错,但如今看她靠坐在那,无端便有失了支柱之感。湘琪心细,不禁暗自回想,之前在二小姐处,倒一直不曾这样觉得,仿佛是突然便累伤了似的,只知一味的养神。
湘琪想了想,从一旁的匣子里端出一盘点心,递与桑梓:“这是二小姐临行前替我们备的,您尝尝?”
桑梓微微低头,便见湘琪手中的瓷白盘子里搁着几块嫩黄色的点心,却是一一雕成菊花状,十分逼真。又是一年秋菊时。她定定地看了许久,才缓缓伸出手去,拈了一块。
此时因离得近,湘琪眼尖地看到桑梓大夫伸手时袖笼滑落前,那腕处便有一道暗疤,她有些怔住。伤在那个地方,她太熟悉了,未央宫里偶尔有人或遇糟心之事想不开,便要寻死,往往就是朝那儿下手。但桑梓大夫绝不会是寻死之人,故湘琪问道:“我见您手腕有疤,可是不小心弄的?”
桑梓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我记得去年与您同行的那位小姐脸上的疤都被您治好了,您手上的也定能痊愈。”湘琪微微笑道,“不知那位小姐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么。”
她在哪里,过得好么。
桑梓脑中弦声大作,振聩之响,继而手中的点心跌落在地上。她的眼前猛地一黑,一时竟是坐不住,直朝前栽倒下去。
湘琪惊呼一声,丢了手里的盘子,伸手托住了桑梓的身子。
子商在外头听到了湘琪的惊呼,连忙把马车停了下来,转身敲门问道:“湘琪,出什么事了?”
湘琪的手扶着桑梓,另一手费力地伸长了去够着了门,推开后,眼里都现了隐隐的泪光:“子商,桑梓大夫她……”
子商一看,心中也是一惊。桑梓大夫正垂手倚在湘琪的手中,双目微垂,脸色惨白。他忙问道:“可是她那寒病又犯了?”
湘琪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感到寒意啊。”
“这可如何是好,”子商朝马车后望了望,“我们刚离开芙蓉县不久,不然返回去?”
湘琪也有些六神无主,完全不知桑梓因何突然就有垂危之兆,便连连点头:“对、对,还是先回去吧。”可是她刚说完,便觉一只冰凉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忙定睛一看,果然桑梓微微抬起了些头,双目已睁,只是那眼眸中神采尽失,浑若蒙灰。
“不要回去……往前走。”
湘琪与子商忙将她扶坐在厢中软榻上,湘琪急问:“您这是怎么了,可不要吓我们。”
桑梓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心中却若有光明,十分平静。她早知有今日,早知便有。可不想,会在这个时候她的夜幕才降临。当她还在竹瑟山上,云吊磐中,自夙命取血炼丹心她失血昏迷那夜后,她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有短暂的失明,那时她便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也罢,她想看见的,本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坐在那一动不动,静静体会了一会儿只有闭眼才能看见的世界——既使是黑夜,也时刻酝酿着曙光,然如今却不一样。她久久才道:“不要回去……继续往前走。”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缓缓抬手,将双目蒙住。
湘琪与子商呆呆地看着她的举动,子商心快手快,在她叠帕即将蒙上眼眸之前就伸手在桑梓毫不动色的脸上晃了晃,顿惊。湘琪咬紧牙关,看桑梓平静地遮了双眼,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道:“桑梓大夫,您的眼睛……”
“我看不见了。”湘琪缓缓道,说罢,微微笑了笑,“莫怕,我早知有今日。”
“可是您的寒病所致的?”湘琪轻轻握住那双垂下后平放在膝上的手,不想却是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桑梓微微偏头:“也不算,我已有许久没有发病了,是……从年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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