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心中忽然一空,忽然泪如雨下。
就像是心缺了一块。
那之后原来那棵树占着的地方,终究还是没有再种上一棵,只因为再来的那棵树,必然不是原来的那个,正如逝去的人,不会是原来的那个。
*
中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受了一次惊吓。
阮乐接替了公司,当初他先进入了时尚圈,后来又转入娱乐圈,我和元轩都想着他既然喜欢,就做下去,我们可以为他撑起一把保护伞。
更何况阮乐本就聪慧,他不像我,也不像是元轩,比我俩都更聪明,比起元逸,我更担心他,多一分聪慧,就是多担负了老天的一份厚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当时想,如果有这样的代价,让我来承担好了。
我知道他最初的感情,但那时不被允许的,元逸更是不知道,总是当做兄弟之情。
幸而阮乐心中明了,我不点破,元轩更是沉默,居中人于情之一字懵懂,如此,竟也是走了出来。
随时间过去,他也总会淡忘的。有些事情不如意,也只有勇于承担,才能成长。我对他并无他求,只希望他过的快乐些。
只是后来没想到,出事的是元轩。
*
阿尔茨海默病,我没想到他会得这种病。
起因就在有一天早上,起床之后照常说“早安”,他问,“你是谁?”
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是清明,带着茫然和懵懂,甚至有点无助。
当时我只感到全身冰冷,体会了来自于世界的恶意。
那天早上我解释了很久,他是谁,我是谁,我们如何相识,又如何走到这一步。
他似乎是从心底深处有熟悉感,所以很快的接纳了“我有一个伴侣”这个事实。
但于我而言,这是天降的灾难。
*
从三十岁后,从未表现过畏惧等情绪的他,开始不喜欢外出,总是发呆,不爱说话,不爱社交——尽管他从前也不如何参与这些,但现在连我也被阻挡在了世界之外。
我和他仍然生活在一处,却似是有一层界膜隔离,认识十年的时候出现过这种感觉,没想到五十年后又有了这种让人恐惧的情绪。
每天早上起床,身旁都是陌生人,这种感觉让人生出隔阂,我不厌其烦的对他解释,用最温和的态度面对他。
事实上我也要疯了。
*
后来和他一起去了医院,听到医生的解释。
渐进性记忆障碍,认知功能障碍,人格改变及语言障碍等神经精神症状。
医生吐出这些词语,我觉得那一刻,我患上了理解障碍,有些不能理解他说的这些词语。
我觉得那一刻,元轩眼中有惶恐。
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一样。
如果我绝望了,他会更绝望的罢。
*
后来我开车回家,路上的车子很多,但置身其中,也只看得见前后左右,还有身旁的人,轻微的呼吸。
医生说,此刻的元轩,就像是一个小孩。
他对这个世界很是小心翼翼,这是我的感觉。
我从来不知道他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以为也是那么冷漠,不留情面。
但父亲说过,元轩小时候,也只是很沉默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爱毒舌,和人像是隔了千里之距。
小时候长相精致,像一个冰雪娃娃,后来的性格越长越歪而已。
但此刻看到的他,也只是话很少,望着车窗外的景象,一言不发。眼中谨慎的很,像是与世界为敌。
*
“我们回家。”我开口给他解释。
元轩点头,或许他不记得我是谁,但觉得熟悉。
不然他怎么只跟着我走?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夜幕如同野兽,张开大口吞噬了一切,我沿着似乎通向天边的路,驱车前行,元宅已经成为了老宅,甚至有成为荣海市保护住宅的趋势,毕竟这宅子年份确实有些了。
这片地方人渐渐的多了,围绕着几处没有拆的古老宅院,是新兴的商业区域。
我只希望在我和元轩离开之前,这里还能够保持它一贯的平静。
*
也许是夜晚的静默让人心情沉淀了下来,呼吸着新鲜而冰凉的空气,我想,也没什么,左右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不认得我,我也认得他。
不如把每天早上都当做重新相识,再重新熟悉对方,把关系拉近也好。
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说爱也有些肉麻,他于我,我于他,都是打断根骨连着筋的家人,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
这样,很好。
我不奢求他能够把这病治好,再想起从前。毕竟去想这样的事情,只会让自己一遍又一遍的陷入绝望。不如想着,如何每天让他再次认识我。
一天一天,也许总会有一天他睁开眼睛,不认得我,却坦然的接受我是他家人这个事实。
*
我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把元轩弄丢了。
那段时间是我最为惶恐的时候,迫不得已,联系了阮乐和元逸。
我想如果元轩是清醒的,他其实不会喜欢这么多人知道他病了。
他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会得这种病。
元逸和阮乐倾尽全力寻找,他们各自的伴侣也一同回来,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
终于找到了他的下落。
我是在机场外面见到元轩的,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似是在发呆。
我从来没有见到他如此落魄,如此伤心,他失神的望着前方,眼圈青黑,走进他的身边都可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香烟的味道。
强作镇定,望着登机口,像是什么重要的人离开了。
他没有看到我,因为我隐藏在柱子的后面。
*
后来他把头深深的埋进了自己的膝盖,背一抖一抖。
可怜的他大哭起来,我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抱住了他,他仿佛感知到了是我,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走了,不见了。”元轩哽咽道。
我拍了拍他的背,用沉默回答了他。
他口中的“他”是谁,这时候于我而言是一个谜团,但我并不想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问他,所以带他回家。
路边行人匆匆,没有人多看我们两个一眼。没人可以看透,擦干眼泪,走路依然风度翩翩的元轩此刻其实是孩童的灵魂,有着大人的外皮。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事情,谁会花费多余的时间去关心别人呢?都是那样的匆忙,如同以前的我一样。
*
我拉起了他的手,带着他四处去散心,明知道这样子做真正的效用并不会有多大,但是仍然这样做了。
因为从前我们,并不会有这样闲暇的时光,牵手走在街道上,掩饰身份是一样,觉得没必要这么肉麻是一样,都是利落的性格。
但现在老了,脸皮却也学会扯下来,觉得要做,就这么做了。
整整一天,我们手拉手,我没有敢告诉他,我感到了及其的幸福。
我心中对自己带了那么一点鄙视,可是仍然接受着这样的幸福。
我们相遇在少年,我爱他在蜕变的那一刻。
现在在我们中间横亘着一条那么宽阔的时间长河,和一道看不见的空间深渊,但我们彼此相爱。
尽管他忘了,但我没忘。
*
元轩走的时候很清醒,一切仿佛回到了我们再次重逢时候的样子,他眼睛中带着光芒,问我,“我做错了那么多事情,你恨不恨我?”
他二十四岁的时候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想来那时候万千滋味上心头,又是喜欢把什么事情都藏起来的性格,所以不会开口问,只是做一些事情。
他的所有好,都不会让人知道。
但现在夕阳落下,星辰初上,心澄澈如初,他问我恨不恨他。
“哪里能记得那么多事?”我握住了他的手,笑着对他说,“我只记得你的好。”
*
即是曾经有过嫌隙,有过怨恨,但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东西,只余下他的好,记在心上。
他终于笑了,眼神是满足,像是所有的事情都得了圆满,闭上眼睛。
他头发带着一些花白,我还是觉得他很好看,从很久以前看到的时候就是这么想,一晃眼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在我心里还是很好看。
只是再多的眷恋不舍,终究来到了告别,先走的是他,先失去温度的也是他
从此天地广博浩瀚,于我都无什么不同,没有什么吸引。
*
那时候时间很慢,一生很短,大概只够喜欢一个人。所以,喜欢上便是一生。吵吵闹闹也好,和和美美也好,大家都不会分开,因为骨血都在交融着,分开无异于壮士断腕,痛入骨髓。
如今骨髓已断。
皇天后土,再无眷恋。荣海西城,一扑黄土,长风万里。
*
元家宅院已经过了百年,百年之后,这里也许会被拆掉,也许会留下来,但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曾经一点一滴的记录着所有的事情,也在耄耋之年翻阅这些曾经,因为只有我,还在念念不忘,这么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