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湖满脸疑惑:“翻案?”
“不明白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大叔说,“我们和那些考古的,区别在于我们也看史书,但从来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写的,唐书是后晋人编的,宋史是元代人写的,元史则出自明代人的手笔。一代写一代,有些东西就不能写得太真。比如说我偷了你的东西,然后把你杀了,但这件事非得告诉我的儿子,我会怎么说?”
林少湖大笑:“那你会先把我说成是贼祖宗。”
“没错,”大叔肯定,“走吧,船来了。”
林少湖拦住他:“你姓杨?”
大叔摇头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说:“我师父姓李,师叔姓杜,我姓宇文。”
林少湖说:“不可能。”
大叔板起脸:“有啥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史书上说被灭族的不一定就真灭了,就比如慕容宗室当年被刘裕连根拔除,杀得婴孩不留,但慕容氏确确实实仍然存在!”
林少湖笑着问:“在哪里?”
大叔理直气壮地说:“都是辽东鲜卑,我当然知道!慕容氏肤色白皙,生性骁勇,男人长得极为俊秀,我告诉你,他们改姓夏了!”
林少湖刚从水壶里喝了口水,这时喷出来:“我知道了,宇文兄,走吧走吧,上船赶路……”
宇文骥蹲在船尾的甲板上吹江风,他的徒弟闲晃了一圈,回来蹲在他身边。
宇文骥问:“他信啦?”
宇文豹说:“信个屁!您老跟夏别信就是天生一对!您怎么不编得邪乎点儿?”
“混账!”大叔教育他,“你小子就没有夏别信灵活!我能说实话吗?我能说我一铲头正好打在墓志上结果把墓志打成八块吗?那哥们儿再讲义气,也是个公安!”
豹子说:“切!”
大叔嘟囔:“反正那人姓宇文我可没骗他……”
林少湖突然走上甲板,站在大叔他们身后,把两人吓了一跳。
“宇文先生,”林少湖举着一根小臂粗的针筒,“请给我一点儿血样好吗?”
“啊?”
“我对你们的血统很感兴趣,”林少湖十分诚恳,“出于医学研究的目的,请配合。”
他不由分说卷起大叔的衣袖,强行扎了针就跑,大叔哀叫一声倒在栏杆上,脸色蜡黄蜡黄的。
“师傅!”豹子大喊。
“豹……豹子……”大叔虚弱地说,“下了船就给我买猪肝,还有,告诉北京的慕容别信,说……太……太他妈狠了,让他保……保护自己的珍贵血液要紧!”
【西北篇】
北京的慕容别信打了个大喷嚏,继续埋头填写学生登记表,填到家庭成分,熟练地写上:工人。
他爹说:“放心吧,咱们家上数八十代贫农,下数八十代还是无产阶级,跟地特反坏右军阀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也运动不到咱头上。”
夏明若放下笔观察他爹:“爸呀,你怎么脸色不好?”
夏爸爸摸脸,叹气。
“怎么了?”
夏爸爸说:“唉,烦恼……”
夏明若在椅子上僵了半天,眼泪在眶子里打转,颤抖着问:“……妈终于不要你啦?”
他爸忧伤地问:“如果我和你妈离婚,你跟谁?”
“那还用问,跟妈呀!我妈那么女中豪杰,我要是敢说一声不,明儿你就看不见你儿子了。”
“唉,儿子也靠不住,我这老了可怎么办呢……啊啊呸!”夏爸爸拍桌,“谁说你妈不要我?!”
“那谁不要你?”
夏爸爸捂脸,羞愤道:“妈勒个巴子的,是王国栋!”
“啥?”这回轮到夏明若拍桌了,“王国栋竟然缠上你了?这是闹哪出啊?前几年听说他出工伤被铅球砸了脑袋,医院说没问题,这不是还是有问题吗!”
夏爸爸点烟,抽烟,吐烟圈,幽幽地望着远方说:“我不该给那厮介绍对象,更不该把隔壁胡同的那个写诗的张大秀介绍给他,最不该的是,在他俩吹了以后,我竟然及时地跑去安慰他并且痛斥张大秀。如今那厮既学会了写诗,又把我当成感情寄托,那首《赠导师夏修白》弄得全厂都会背了:月亮啊/他/为什么是月亮/因为/在夜里/他有光。照耀啊/在/心上/多么地/多么地凄迷/闪亮……”
夏明若从椅子上滑下来,往门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裳领子:“你别想去背给海洋听。”
夏明若抽搐着,连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抓住他追问:“儿子,怎么办呢?给想个主意啊!”
……
※※※
前文说到夏爸爸是个眉清目秀的骗子,个性狡猾,每年都要带坏一批刚进厂的小青年,这个骗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这个名字正常吗?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义,又是白专道路,简直是视革命大好形势于无物,罪大恶极!
于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被居民委员会大妈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儿偶遇了正被铐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国栋(注:该生参与某校“百万雄师”与“工农前线”两派武斗,用板儿砖拍人)。
居委会主任大婶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
夏修白起先倒是跟她进行了激烈的搏斗,但是没搏斗得过,后来便跟着抽筋:我革命!我革命!当机立断改名“夏东彪”,取义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万岁!折腾完了夏东彪就回家了,顺便也把住在一个大院里的王国栋保出来。
过了几年林彪坠机了,夏东彪赶忙改名“夏东恩”,即热爱毛主席、周总理。等到“文革”结束后,他又把名字改了回去,于是夏修白还是叫夏修白。
这么两面三刀你还不能说他,一说他就给你哭。
他泪眼婆娑,扑在桌子上号啕说:“呀呀呸的!我家老头子师从沈锡卿,九岁登台,十八岁给梅先生配戏,人称昆腔‘麒麟童’,上海滩玉兰、芳华、雪声哪家剧团、哪个名角不喊一声师父?死之前你们说他是黑帮大毒草,死之后倒说他是人民艺术家,有这么糟践人的吗?”
这时夏明若必定帮他配戏,爷儿俩咿咿呀呀那叫一个精彩。
至于王国栋,今年二十八岁,颇为魁梧,片儿警,新出炉的区十佳青年诗人,代表作《让我的情诗插满你的坟头》,内有名句:
“我要燃烧/啊/灼伤!/我要冲撞/啊/疯狂!/我挣扎的冰的摇摆的光与暗的灵魂/带着铁锈/和/忧郁的/苍白/血迹斑斑地/斑斑地/来到/你的坟前……”
张大秀就是因为这首诗才跟他吹的。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黄降耗子,夏修白降王国栋。王国栋非但公开宣称夏修白就是他的精神导师,还隐隐流露出愿与其赏风吟月、共度余生的意思。夏先生避之不及,且一想到要被情诗插坟头的将来,脸就有点儿绿。
这天傍晚王国栋下了班,冲个澡,又颠儿颠儿往夏家来。
正巧大学历史系和数学系篮球赛,夏先生便被儿子拉着看球去了,夏妈上夜班,只留下老黄看门。
老黄立于墙角,凛然地看王国栋一眼,继续蹲守耗子。
王国栋还挺高兴:“黄啊,回来啦?有空上我们家蹲几天,最近我们家也闹耗子,我们家耗子个大味美,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
老黄低头思索,然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结果王国栋也没回家,就把老黄往自行车龙头上一堆,直奔学校看比赛,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黄啊,知音啊,春雷一声动,诗歌的黎明已经到来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黄带去了却再没带它回来。
十天后,一只虎斑纹大猫流浪在沈阳街头,有好心人根据猫脖子上的铭牌(写着“吾乃常山胡同赵子龙是也”),千里迢迢送猫上北京,两家晚报追踪报道,狠狠宣扬了一把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社会主义大家庭充满了爱。
可问题是夏家一直没想起来猫丢了。
正乘着凉呢,热情正义的女实习记者们就冲进来了,满大院的老少爷们儿赶紧捂着胸口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钟后,夏家父子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地出来,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叹: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社会,感谢你啊——好心人!
名为送猫,实则借机上北京旅游的小学生说出了练习已久的“不用谢!是雷锋叔叔教我这么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红领巾”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两人这才转身要教训老黄,结果发现它经历过如此艰难险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只猫蛊、一只妖猫。
目睹此情此景,王国栋又诗意大发,当晚纠缠夏修白不止,非要他说诗歌闻后感,夏修白怒吼:“国栋你要闹哪样啊?你是要我死吗?”
夏明若则抱着猫上楚海洋家串门儿。
楚海洋正坐在帐子里整理洛阳古墓发掘资料,夏明若把老黄一扔,也往蚊帐里钻:“都是要寄给老周队长的?”
“嗯,”楚海洋埋着头,“发掘报告由河南方面撰写,最后由老头儿过目把关。”
夏明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话说:“最近好几天都没有老头儿消息,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