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天太热,即使技师来了尸体也运不出去,还得调冰柜车。技师们只好不停地为男尸注射防腐剂,几天下来,楚海洋也成了防腐专家。
不过有技师在,大伙儿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想着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
因为大吴的神功盖世,夏明若只能在工厂车间里搭了个铺。他后半夜失眠,琢磨着大叔和豹子应该睡着了,便爬起来去看技师们工作,结果发现楚海洋和老头儿也在,又怕被他们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见林少湖。
林少湖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着。
夏明若喊他:“警察叔叔。”
林少湖水淋淋地仰起脸来:“怎么还不睡?”
夏明若问:“你困啦?”
“有点儿,”林少湖说,“那个尸水都收集好了,可以送往北京化验。”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墙上笑着问他,“你怎么认识程静钧的?”
林少湖说:“从小就认识了,上海滩上谁不知道程家。”
“邻居?”
“算吧,我是驻军子弟,两人住得挺近,就记得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开,偶而一回开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资本家。”林少湖回忆说,“我还记得他爸爸妈妈,两人经常出现在白俄开的西餐社,穿着十分考究,但待人还是很客气的。”
“程静钧呢?”
林少湖说:“他是大少爷。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脑子不好,因为他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当时有个形容叫‘金丝鸟’。所以……”他顿了顿,“所以后来他被人拉去跪玻璃碴儿,还是很可怜的。”
“不讲了,”林少湖说,“陈年旧事,没必要讲给你们听。”
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能活着回来了。”
“嗐!”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了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1975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敏感,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夏明若善意地微笑:“警察叔叔哭了。”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还有,程家还没平反呢,这些话外传了对他们不好。”
夏明若赌咒:“向毛主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警察叔叔,那是整整十五年啊……”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
地窖里有颗脑袋反光很厉害,老头儿与楚海洋肩挨肩,几乎贴在古尸身上,夏明若喊他们,两人充耳不闻。
夏明若便也贴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烂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块纱布往口鼻上一蒙:“研究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头儿说,“盔甲呗。”
男尸身上穿着一整套金甲。
当然不是真用黄金打造的,而是在铁甲上镀了一层金,那时候的镀金技术已经很高超了,而且古代贵族乐得干这事,没人愿意真穿一身黄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铁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换成黄金,穿着之人根本站不起来。
就制式来说,这种盔甲又叫做明光铠,前胸、后背有两块圆护。所谓“明光”,就是将这两块圆护打磨得特别光亮,就如镜子一般,上了战场,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威风凛凛。旧小说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马而上,只见他,一顶红缨冲天冠,前后兽头护心镜”,其实就是说这人穿着明光铠。
还有墓中棺椁后站着的两具陶俑,据老头儿观察是将军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着明光铠的样子。
现在古尸身上的铠甲因为接触了空气,不复开棺时的明亮夺目,但去除氧化层并不是复杂问题,复杂的是,如何完整地将盔甲剥离尸体。李老先生也曾经从尸体上剥离过衣物,棉麻丝织金银网玉衣,每一种方法都不一样,但盔甲却还是第一次。
经过一千余年的金属锈侵蚀,编连甲片的组带已经变质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离甲片,组带就要被破坏;而想将盔甲整体脱下,在不能破坏古尸的前提下又显得十分困难。
“少湖同志,你说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咨询一下其他学科专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着下巴,严肃地说:“用硝镪水把盔甲溶掉。”
“……”
老头儿肩头耸动着,夏明若抱着他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镀金的铁皮而已……老师,别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镊子轻轻夹起一段组带,在灯下反复看:“细麻绳……三股的,比较坚实耐磨……我看还是选第一种吧,揭离时就把甲片编号,修复时再重新编缀。”
“噫!真麻烦。”夏明若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楚海洋说。
老头儿想了想,同意了。当晚众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开始剥离工作。由于大部分考古队员——包括周队长——都被抽调去处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尸体随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长剑也被一起运走,所以反倒是这边显得人手不足,好在老头儿没有门第观念,把大叔和豹子也带进了工作队。
如果把揭离盔甲比做手术,那主刀的便是林少湖和楚海洋,老头儿总指导,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余人则在甲片反面写编号,然后将其装进木箱,托运往北京。
甲片揭离后便是衣物,主要是丝绸制品,层次繁复。楚海洋只能先喷蒸馏水湿润后,再一点儿一点儿地慢慢揭开,揭下一片,夏明若便在其正反面涂上透明的有机玻璃溶液,以隔离空气。
这种溶液肯定不是最优选择,丝绸的形状颜色虽然会得以保存,但也会因此变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滞使得我国文物保护技术落后,随着科技发展,有机玻璃溶液终将会被更先进的东西所取代。
过了几天,林少湖捏着手术刀,心情愉快地说:“终于轮到我的专长了。”
他往地窖里一钻就二十小时没出来,助手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头儿又穷紧张,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开厚重的大门,见那人在头顶上悬了一盏小灯,正面无表情地掏着古尸的肚子。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后把豹子骗进来一起看热闹,两秒钟后豹子扑在门上吐了,脸色瓦蓝翠绿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着他,林少湖掀开古尸肚皮上烂布一般的肌肉层,对豹子说:“脾胃不和,胎气上升,出现呕吐,五周时始,十六周止。”
豹子转过身来,林少湖举着手术刀问:“不吐了?”
豹子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想看的话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说,“如果想看,那就把门关好,不许走动,除非我同意,否则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豹子抬脚要走,夏明若手疾眼快地把门踢上,扒上他的肩与之耳语:“我是为你好,胆子太小怎么当手艺人?”
豹子抬头一想对啊!他瞪着夏明若,只见其人一脸关心坦然。
“谢谢!”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动情地说。
“都是工人阶级,要互帮互助。”夏明若说。
“安静,”林少湖仍然埋着头,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这儿待了一天了都没说过话。”
角落里低矮处有两个反光点,一黄一绿。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黄。”
老黄回答:“喵。”
夏明若指着它大笑说:“喏,喏,说话了说话了。”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严肃地侍立一旁,豹子捡起老黄,躲到夏明若身后,大气不敢出。
林少湖对夏明若说:“你观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尸体上按了按:“还有一点儿弹性呢。”
“奇迹吧?”林少湖微笑着说,“千年不朽,对于研究古人的人种、体态特征和病理简直是天赐的宝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