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秋紧紧抱着枪,张开嘴想叫,但他发现自己叫不出声来。
田强倒下的位置距离国军的战壕太近了,一旦手榴弹爆炸,别说阻止日军坦克,怕是要炸死不少国军。黑狗把枪一丢,撑着战壕沿就要往外跳,叶荣秋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抱着他的腿。黑狗震惊道:“你做啥子?!”
叶荣秋不说话,就是抱着不肯放手。叶荣秋又回到了过去那个自私自利的叶家二少爷,他不管这里是不是战场,不管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就至于一个念头:他已经没了家了,没了父亲和哥哥的依靠,他不能失去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叶荣秋不放手,黑狗就不再往外跳。他跌回战壕里,把叶荣秋压倒自己身后,重新拾起枪瞄准战场,等待随时会来的爆炸。
皮胡跳了出去,奔向倒下的田强。然而他还没有跑到田强身边,日军的一颗子弹打中了田强身下鼓囊囊的手榴弹束。爆炸在瞬间发生,一团火花从田强身下绽开,短短的一秒钟时间就扩散成了巨大的火球。叶荣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每一副画面都深深印进他眼底。田强被气浪掀到了天上,这个一米九几的强壮的东北汉子就像一张纸片一样在半空中飘荡,直到赶上来的火舌将他吞灭,将他撕成碎片。最后的瞬间,皮胡没有趴下,也没有躲闪,他一往无前地向田强奔去。他的背影是洒脱的,是无畏的。也许是他想要以身躯为后方的战友们挡去爆炸的冲击,也许是他已经忘却了什么是死亡。
短暂的零点几秒种,皮胡被火光吞灭,滚烫的气浪、爆炸物混合着鲜血飞溅进战壕中,叶荣秋终于闭上了眼睛。
刘文拉扯着顾修戈:“团座,撤吧,撤吧!”
顾修戈还是用那副超然于世外的表情瞪着他:“撤?”
刘文颤声道:“逃吧。我们的弹药打光了,逃吧。”
顾修戈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般。
刘文便强硬地拽着顾修戈离开阵前。郭武上来帮忙,两人架起顾修戈往后撤退。顾修戈似乎有点神志不清,虽然没有挣扎,但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战场上的某一处。
撤退的命令传达下来,留下一个营的残兵败将殿后。黑狗和叶荣秋离开阵前,随即有人替上。黑狗撤到李一旺身边,李一旺也在撤退的营部之中,可是他一动也没有动,聚精会神地用步枪瞄准着战场上的敌人。
黑狗叫道:“李连长。”
李一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顾修戈说过只要进了他的部队,他就能上战场,打鬼子。顾修戈答应的,已经做到了。他当了三年兵,没上过几次战场。既然上了战场,他就不会当逃兵。
黑狗没有再说什么,从他背后绕开了。
“喂。”李一旺突然开口叫他。
黑狗回过头去,李一旺的眼睛还瞄在战场上。他说:“如果以后有人跟你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是个合格的兵。”
黑狗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兵。”
李一旺又不说话了。
几十个兵,从交通壕里撤退到碉堡后方,离开了他们驻守了月余的阵地,狼狈不堪地逃离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第八十一章
在殿后部队的奋力抵抗之下,顾修戈带着亲随撤离了战场,狼狈地逃入左近的村庄之中。
他一个杂牌军的团长,手中的编制原本就比不上正常的编制,只因先前整编了丁宏磊留下的部队,才使他手下的兵力暂时超过了普通编制,而范师长年迈,有心将担子交给他,此战交由他指挥的兵力更是达到几千人之众。
后来叶荣秋才知道,几千人的队伍其实只是很小的一支队伍,他们镇守的地方也并不是真正的要塞。国军中党派争斗十分厉害,顾修戈所在的杂牌军在上位者眼中只是炮灰而已,所以他们常年缺衣少食,在战场上总是孤军奋战,得不到友军支援。
其实中央甚至早就放弃了这个战场,不给马吃草,又要马儿跑,让他们驻守阵地定下期限,却不给予援助,其实他们在长官眼中早已是死人,只想让他们这些炮灰用性命为后方的主力军争取后退的时间罢了。
这些事情,也许普通的军人不知道,可是头号炮灰——他们的长官顾修戈之流却应该是明白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杂牌军哗变、叛逃等事层出不穷,往往两军交锋,日本人还没打到跟前,杂牌军就已经弃阵溃逃了,最可恶的甚至投降做了伪军,调转枪头来打中国人。
可是顾修戈还是带着他的手下坚守在战场,豁出命坚守阵地。他们只有几千个人,只是一个很小的阵地,却死咬不放。连国军主力也未必能守住的战场,他们挡了日军一个月,逼的日军调来大炮坦克才终于攻克早该攻克的阵地。
这一个月来,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跟着顾修戈撤出战场的人,就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十个了。
这几十个人和军部失去了联系,他们抵抗了太久,连后方总部都已向西撤离。他们成了无人要的弃子,必须自己寻找其他的部队会合。如果是其他部队遇上这样的事,只怕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散兵游勇们当场就脱下军服散了,各自逃命,回家去找爹妈亲人,甚至落草为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顾修戈不说散,这支队伍里的人就一个也没有散。
附近村庄的村民早在交战之出能跑的都已跑光了,剩下一些不愿意离开的也都当了民兵抵挡日军,眼下村庄里剩下一排排空房子,却没有人了。
郭武带人进入村庄屋舍,想寻找有没有可用之物——他们匆忙从战场撤离,武器大多留下给殿后的人了,军备也来不及带走,食物更是少得可怜。往后还要长期行军,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生存下去。
士兵们从民宅里找出一些被遗留下来的玉米棒、斗笠等物,集中在一起。
突然一个士兵急匆匆地从一间民宅里跑出来,叫道:“团座,这里有个地窖。”
顾修戈带着刘文走过去。
那是一件破败狭小的民宅,木门已经摇摇欲坠,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是一间寒舍,仅够容纳五六人栖身。这种房子恐怕是征兵征粮的军队都不屑于进入的。屋中只有一个石炕和一个破旧的木柜子,柜子上放了几根玉米和红薯,炕上铺着一张草席,但是草席已经被士兵卷起来——他们本想将席子带走,没想到无意中发现席子下面垫着一块可移动的木板,挪动木板,底下竟然是空心的,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顾修戈命人将木板彻底移开,发现石炕上有一个可容一人进入的通道。底下黑乎乎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他命人把手电拿来往下照,但是通道太深了,什么也看不出。于是顾修戈把手电咬在嘴里,卸下身上的辎重,撑着石炕要往里跳。
刘文拦住了他:“团座,我下去看看。”
顾修戈看了他一眼,从石炕上下来,把手电交给他。
刘文钻入通道之中,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这里有武器!”
顾修戈趴在石炕上喊道:“搬出来!”
于是刘文在底下一件件东西往上递,士兵们在上面接手,不一会儿就搬出十几把枪械和一些炸药来。
黑狗和叶荣秋挤进屋舍里,叶荣秋一见搬出来的枪械和弹药,立刻瞪圆了眼睛:“这是张小苗他们的东西!”当初张小苗他们的民兵团到阵地里来,曾经把自己的武器拿给叶荣秋看过,叶荣秋还帮他们修过枪。那些看起来就很危险的“铁西瓜”炸药还是叶荣秋帮他们改进的配方。
顾修戈听见张小苗的名字,身体突然震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没多少人发现,但是黑狗看见了。
从这场战争的一开始,顾修戈就有些不对劲。黑狗认识顾修戈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这几个月下来,他们朝夕相处,黑狗对顾修戈也已十分了解。他们的团座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局面都镇定自若、处变不惊,正是他的这种性子使他的手下们对他马首是瞻,视他为昏暗乱世中的一道明火。可是从顾修戈亲手打出射向张小苗的那颗炮弹之后,他的从容好像有些变质了,黑狗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被压抑却呼之欲出的急迫感。黑狗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顾修戈很喜欢张小苗?还是刘文曾经说过的,顾修戈从来真的没有杀过一个逃兵,因为中国人已经死了太多,他下不了手,但几个小时前他却亲手打出了解放张小苗的那一炮……
刘文说:“这个地方,大概是那些赤……民兵藏武器的地方。”
顾修戈捡起一把土枪掂了掂,丢给叶荣秋:“给你五分钟,检查一下有多少武器能用,有多少匹配的子弹。”说完领着人走了出去。
几分钟之后,叶荣秋抱着枪械走了出来,把能用的枪械和子弹数报给顾修戈,顾修戈目光巡视跟他逃出来的几十个人,迅速分配了一下武器,自己拿了把民兵自己的土手枪别在腰间,带着众人继续前行。
刘文紧紧跟在顾修戈身边。顾修戈的反常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也比任何人都要担忧。他低声道:“团座,我们没有辎重,就这点人,迅速往西走,行军速度一定比日军快。赶在日军之前和军部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