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姚敏和姚瑞全身上下都有修饰过的痕迹,烫了卷发,穿了裙子,身上散发出花露水的香气。姚瑞模仿姚敏的妆扮与神情,只是显得笨拙,远没有姚敏熟练和自然;可是姐妹两人站在一起,似乎在释放着一种暗示,有一天姚瑞将会到达姚敏的水平,而姚敏则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登峰造极。
柱子觉得怪怪的,不知该对眼前的一切做何判断,看到两人冷漠而紧张地盯着他,就说:“我来接小川,我叔嘱咐我要经常带他去看看他的奶奶。”姚瑞看了看姚敏,姚敏点点头,姚瑞就去到卧室把小川抱出来,对柱子说:“那你赶紧把小川抱过去吧,我们也急着出门呢。”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因为受了委屈,小川蔫蔫地缩在柱子的怀里,伸出小手抱着柱子的脖子,小小年纪,脸上却似乎有种忧郁的眼神。
抱着王小川下楼时,柱子与一个衣着整齐的陌生年轻男人在楼梯口擦肩而过。他记住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模样,因为对方手里捧了两个纸盒子,差点儿撞到王小川的身上,柱子及时地用手一挡,陌生男子急忙回过头来道歉,笑容似乎因为紧张而极不自然。柱子也笑了笑,说没关系没撞着,转过身去,望着陌生男人上了半层楼梯的身影。
可是柱子很快便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了。暑假到来后,柱子又住在老太太家里,最初的几天周秉昆天天来找他,两人一大早就藏到王芃泽家附近的巷子里等待,好几次看到陌生男人带着姚敏和姚瑞还有王小川出去,上了公交车或者上了吉普车,两人跟不上去,只好作罢。但是有个周末的上午,陌生男人没有乘车,陪着姚敏和姚瑞走路,姚瑞手里牵着王小川,后来王小川不愿走路,姚瑞只好把他抱在怀里,这一来完全破坏了精心装扮的外表,完全没了应有的效果,看上去只是一个带孩子的妇女。
四个人走到公园里,在冷饮摊附近的一张圆桌边围坐着喝汽水,边说边笑,完全没有发现远处藏在四季青后边的柱子和周秉昆。
周秉昆坐在四季青这边的草地上探出头去,充满兴趣地凝神偷偷望,问柱子:“你真的认为他们这样子很可疑么?怎么我觉得他们就像好朋友似的?”柱子心想自己的猜测完全不必怀疑,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姚敏如此打扮给王芃泽看,也没有和王芃泽像这样有说有笑过,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确凿的证据,让自己放心,或者让自己死心。但是他不想讲给周秉昆听,有时候他觉得和周秉昆这样的人谈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在自取其辱,因为你注定会失望,如此令人难过与感慨的事情,周秉昆的肥厚性格不可能拿出足够的严肃与深沉来作出回应。
正想到这里呢,周秉昆果然在呵呵笑着问:“再说了,如果真的是出来谈情说爱的,两个人就够了,怎么可能姐姐妹妹一块儿上?”柱子怒道:“行了行了别看了,你当是看猴子呢?很有趣是不是?”这时周秉昆突然“啊呀”地喊了一声,柱子急忙凑过去,紧张地问怎么了。周秉昆说:“你看到没有,那个男人伸手过去……看不清在摸谁的手。我们站高一点儿就好了。”柱子从周秉昆旁边向远处张望,也看到那个男人在桌子上伸出手去,但是被桌子挡住了,看不清在做什么。柱子对周秉昆的话感到不满,疑惑地问:“不会是在摸手吧,大庭广众的?”“是你见识少。”周秉昆说,“都什么年代了,摸摸手算什么。再说你阿姨又不是个小姑娘。”周秉昆无意的话语让柱子感到刺耳,恼火中腾地站起来,三下两下攀上了旁边的一棵槐树,爬到足够高,仔细望过去,看到那个男人的手里倒不是握了谁的手,而是在触碰姚敏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一边轻轻地推弄,一边比划着说得正来劲,又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把银镯子从姚敏的腕上解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殷勤地戴回去,握了姚敏的手指或举或放地为银镯子做衬托,就这样捣鼓了好久,男人的手与女人的手轻易而频繁地触碰着。姚瑞坐在旁边,一边牵着小川不让他乱跑,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
周秉昆从来没有爬过树,抱着树干使劲儿地缩着双脚仍是上不去,就在树下压低声音喊:“王玉柱,你拉我上去呀。”柱子伸手把周秉昆又大又胖的身躯用力拉上来,这时那个男人还握着姚敏的手指在欣赏。周秉昆叹道:“天哪,这比握手还厉害,你阿姨怎么遇上这种人了呢?”然后扭头望着柱子,问:“王玉柱,现在怎么办?”柱子脸色铁青,沉默了一会儿,从树上跳了下去。周秉昆也跟着跳下去,但是歪到了脚。柱子已经走出了十几米,听到周秉昆“哎哟”了一声,只得又走回来,板着脸坐到他身边。
看到周秉昆似乎又要问怎么办,柱子立刻抢先对他说:“你不要问了,有些东西并不适合对你说,你不是那种可以有效交流的人。”可是下午在沙老师的家里,柱子没有注意到他也在问和周秉昆相同的话语,他觉得他的悲愤是无法消除的,蜷缩在圈椅里,低声问沙老师:“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因为难过而无法清晰地讲述,把一件事说得乱糟糟的,沙老师还是听明白了,对柱子说:“王玉柱,你先告诉我,这不是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会这么愤怒?”柱子回答:“这事情和我叔有关。”“那你想想你叔看到这些事情时会怎么做。”沙老师说,“你可以出于你的意愿去保护你叔,但是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避免伤害到别人。”柱子“嗯”了一声,稳住情绪想了好长时间,又带着怨气对沙老师说,“可是我觉得我叔太懦弱了。”沙老师转过身去,又开始画画,斑白头发下的眼睛有一种淡淡的笑意。
“王玉柱,你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问问自己的内心,你对你叔的印象并不是这样的,你叔也不是个懦弱的人。等你想明白了,再走。”于是柱子在沙老师的家里听了一个下午的邓丽君,从《漫步人生路》到《月亮代表我的心》,每一首,都让他想到王芃泽,拿着沙老师的毛巾擦了一个下午的眼泪。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望着沙老师作画的背影,慢慢地开始察觉到人生尽头的凄凉,他无法想象沙老师平日里的生活,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偏僻冷寂的房间里,整日里悉悉索索地也在做事,可是究竟意义在哪里。
下午将近的时候,沙老师要去做饭,告诉柱子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柱子说不行啊,因为奶奶在家里也做了我的饭。他站在沙老师的小厨房外面,看着沙老师做饭,因为腿恢复后还是有些不方便,沙老师只能倚靠着桌子忙碌。
或许是出于怜惜,有时候柱子会有一种去拥抱沙老师的想法,或者说去扶持,帮助眼前这个白发斑斑的瘦小身影做完那些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无法冷眼旁观沙老师的某种弱小。可是自从上次柱子把沙老师从医院背回家之后,他们两个便不再有任何的身体接触,连握手都没有,沙老师如果要给柱子递茶杯,会放在桌子上让他自己拿。似乎两人都在恪守着和保护着某种珍贵的东西,让彼此都能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友情。
临走之前,柱子问:“沙老师,平时除了我之外,你这里还有谁会来?”“没有了。”沙老师一边切菜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窗外的光线映进来,他斑白的头发和眉毛亮亮的。
柱子看了又觉难过,不安地问:“那你每天只在家里画画么?”觉得这样问可能会不礼貌,又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你想出去走走,我可以骑自行车带你去。”“我虽然没有退休,但实际上已经是个老人了,我和你对生活的要求是有很大区别的,你不用为我担心。”切菜的声音突然停了,沙老师凝神望着窗外,短暂思索过之后又转向柱子,说:
“这是代价。王玉柱,每个选择都会有代价,选择不同代价也不同。你一定要认真做决定。”冷静之后,柱子考虑了沙老师的话,也觉得自己太容易动怒了。尽管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姚敏与姚瑞的不满,特别是姐妹两人同时浓妆艳抹去陪着一个男人玩耍,这种作法更让他厌恶,可是这毕竟是王芃泽家里的事情,还要看王芃泽如何处理。回家的路上,他望着车窗外匆匆忙忙的行人,忍不住又在为王芃泽唉声叹气,把这个日思夜想的名字轻声念叨了多次,不知道这个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在哪个陌生的地方,应该还趁着夜色未至在工作吧,还是许多人挤在吉普车里一起回营地?
柱子心想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王小川跟着姚敏和姚瑞出去,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又去敲王芃泽家的门。姚敏开了门,冷冷地问:“柱子你有什么事?”柱子说:“我现在放暑假了,可以带着小川玩,他奶奶也想见见他,我可以以后每天都过来接。”姚敏说:“不用了,小川所在的幼儿园暑期也上班,我正打算和他们联系一下把小川送过去呢。”可是停了一下,姚敏又说:“那好吧,你把小川接走吧。”这个暑假柱子不卖冰棍儿了,周秉昆帮他找了个活儿,早上送牛奶,下午去牛奶厂帮忙做零工,这样可以空出上午的时间带着王小川玩耍,中午在老太太家里吃午饭,饭后王小川习惯于睡半个下午,老太太就可以不必过于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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