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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 (南无)



  这个结果让柱子始料未及,他本来想帮忙维持课堂秩序,没想到搅得更乱了,如此显眼地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急又气,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问,眼神慢慢变得凶狠了,忽地站起来,冷冷地问道:“你说什么?”那男生不知好歹,也立刻站起来大声说:“我觉得你有病。”然后另一个男生站起来对柱子吼道:“你那么凶干什么,想打架?”沙老师急忙高声制止:“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大家都坐下。”一边从讲台上跑了过来。他跑动的姿势很奇怪,像是无法掌握平衡似的。趔趄着跑近了,伸左手想拉住其中一个男生,那男生胳膊一甩,像躲避苍蝇似的躲开沙老师瘦弱的手,沙老师又过来想拦住柱子,苍老的身影显得狼狈极了。柱子已经忍无可忍,拳头握得格格作响,呼地一拳就要挥出,却被一直警惕地站在旁边的周秉昆使全力抱住了。周秉昆把快200斤的体重压在柱子的胳膊上,紧张地喊:“别打架呀。”被周秉昆这一阻止,柱子躲闪不及,又被对方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

  柱子用力地推开周秉昆,抽出胳膊,这时又一个拳头正打过来,这一次被柱子伸手抓住了,用力一拧,一推,那男生撞开了两张桌子,惨叫着倒在地上,倒地之前从他的手臂里发出响亮的“咯吧”声。这个声音把柱子也吓坏了。班里顿时像炸了锅,混乱中周秉昆跳起来,指着另一个男生喊:“是你先打人的,第二拳也是你们先打的,王玉柱是在自卫,大家都看到了,快去喊辅导员。”说着抢先跑了出去。

  沙老师挪开纷乱的桌椅穿过去,蹲下来用左手按着倒在地上的男生,不让他起来,愧疚而着急地说道:“不要动,你得听我的,你可能脱臼了,也可能是骨折。”然后白发苍苍地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同学们问:“班长呢,快去医务室喊医生。”辅导员和医生几乎同时到来。辅导员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姑娘,看到这情景慌了手脚,先问沙老师:“沙老师,你没有事吧?”沙老师说:“我没有事,先让医生给这位同学看病吧。”沙老师挤出围观的人群,远远地望了一眼手足无措地站在教室边上的柱子,斑白的眉毛掩映着内容极为复杂的眼神。

  周秉昆推了推柱子,安慰他道:“不要紧,你不会有事的。”医生看了伤,对辅导员说:“还好,只是脱臼。”下午的课柱子自然是上不了了,和另一个打架的男生在政教处坐了一下午,周秉昆自告奋勇要去做证人,也没有上课。政教处的人分别问了问情况,严肃地说要叫家长:“把你们家长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报一下。”柱子慌了,支支吾吾地问:“能不能不叫家长?我18岁了,有什么后果我可以承担。”政教处的人不理睬他这句话,手拿钢笔望着他,等他说出电话号码。

  柱子心烦意乱地摸着自己的脸,挨了那一拳后,肿得越来越厉害了。

  两个男生的家长都是学校工作人员的亲戚,凭关系才进来上学的,家长到来之后都是殷勤地向政教处的人陪笑递烟说好话,当面狠狠地批评自己的孩子。这让柱子越来越担心,他不怕自己受到惩罚,可是如果王芃泽也不得不如此低声下气,那么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周秉昆在窗外给柱子使眼色,示意王芃泽来了。柱子急忙侧了身子,把肿起的半边脸向着墙角,不想让王芃泽看到。王芃泽满头大汗地推门进来,骑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衬衣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柱子看到了,又难过又害怕,低声喊道:“叔。”王芃泽没有说话,对柱子点了一下头,直接走到工作人员的办公桌前,拿工作证给他们看,一字一句地说:“我拿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来保证,这孩子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架,这次的事情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会配合你们做实事求是的调查。”两个工作人员看了王芃泽的工作证,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还给他。王芃泽这才顾得上转过身来,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额头的汗,一边看柱子,突然愣了一下,看到柱子的半边脸肿得老高,顿时火了,又转过身去,对两个工作人员吼道:

  “都被打成这样了,你们看到没有!我送孩子来这儿是学习的,你们机电学校到底是不是个学习的地方!”王芃泽检查了柱子的半边脸,用手按了一下,柱子忍着疼,匆忙抓住了他的手。王芃泽怒气冲冲的,连呼出来的气息似乎都带着火药味儿,义正辞严地质问工作人员:“胳膊脱臼是伤,脸被打肿就不是伤么?事情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这孩子的脸上连药水都没有擦过,你们的校医在哪儿?”政教处的两位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又一起望向辅导员。辅导员惶恐地向王芃泽解释道:“是我疏忽了,我刚毕业,处理这事情没有经验,我现在就带王玉柱去医务室。”说着就要扶柱子站起来。柱子说:“老师,我没事,我不用扶。”辅导员的手缩了回去,但是王芃泽的大手立刻伸了过来,推着柱子往外走。

  校医认为柱子的伤没有大碍,休息休息就好了。王芃泽要求擦点儿红花油,但是医务室没有红花油,就涂了点儿红药水,这一来柱子的脸看上去红红的一层,更显狼狈了。

  事情处理得雷声大雨点小,两个男生被警告处分,柱子只受了一点儿批评教育,政教处的人告诫他说:你帮忙维护课堂秩序可以,但是要采取合适的方式,打人是会受到惩罚的。王芃泽带柱子去外面的饭馆吃晚饭的时候,柱子忍不住反驳道:“就那两个对老师毫不尊重的人,除了打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合适的方式。”王芃泽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不干脆把人打死呢?”“那我成什么人了。”柱子辩解道,“我都没想到他那么容易脱臼,当时把我吓坏了。”王芃泽点了个东坡肘子,把带皮的肉全拨到柱子的碗里,说多吃点儿猪皮吧,对你的皮肤有好处。柱子疑惑地问不是吧,那可是猪的皮呀。王芃泽说猪的皮怎么了,猪的皮也比你现在的脸皮好看。柱子意识到王芃泽还在生气,就不说话了,低头吃饭。王芃泽喝了点儿稀饭,停下筷子,呆呆地看柱子吃。过了一会儿,用手碰了碰柱子肿起的半边脸,轻声问:“还疼不疼?”柱子摇摇头,倔强地说道:“我今天如果不还手,就只能被人打,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又问道:“叔,怎么你觉得打个架这么严重?你从来没有打过架么?”“我打架?”王芃泽苦笑道,“我以前倒是经常被人打,那些年,都快被打傻了。你没有经历过,不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羞辱。”柱子的思维被王芃泽的这句话冲撞得一片空白,紧张地问:“有人打你?他们……用什么方式打你?”“你能想到什么方式,他们就能想到什么方式。”柱子试探着问:“有没有把你吊起来打?”王芃泽点点头。

  柱子又问:“有没有用鞭子打?”王芃泽又点点头。

  柱子只觉得一股热血往上涌,接着问:“有没有踢你下身?”王芃泽点点头,烦躁地挥了一下手,道:“好了不要再问了。”可是柱子无法停止追问,他无法想象王芃泽居然有这么悲惨的过去,眼前这个高大、正直而又随和的人,曾经狼狈地忍受过那么多的拳打脚踢。

  他又问:“打你的那些人,他们都还活着么?”“活着呢。”王芃泽笑道,“干吗,你要去替我报仇?”“我只是想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想知道么?”王芃泽叹了口气,凑近柱子,“那我告诉你。你不是在我的办公室里见过孟主任么,他就是其中一个。”柱子的气愤与惊讶在脸上同时冻结,怎么都想不通了,“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做同事?”“事情都过去了,还能怎么样?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都缺根筋。我挨打的次数算是很少了,而且年轻力壮的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那些年纪大点儿的知识分子,很多都没有熬过来。”说到这里王芃泽想起了父亲,心里难过,低下头不说了。柱子难受得眼泪在眼角里闪动,继续问王芃泽:“政教处的人不是说打人是会受到惩罚的么?为什么这种坏人没有受到惩罚?”“有啊。”王芃泽说,“那个孟主任,他其实很怕我报复他,我根本没有报复的意思,但是他一直都在担心,这就是惩罚呀。”“这根本就不是。”柱子恨恨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难道你想让我去伺机报仇?那我这辈子就不用做其他事情了,因为要报复的人太多了,单单仇恨这种情绪就能把我压垮。”柱子气愤不止,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黄昏的街道,不看王芃泽。

  王芃泽继续说下去:

  “再说了,我们并不是为了那些欺负我们的人而活,也不是为大道理而活,我们活着,是为了让关心我们的人不会失去我们,平平静静的,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一定要先考虑把自己保护好。”说着伸出手去,心疼地揉了揉柱子肿胀着的半边脸。

  “这就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王芃泽骑车要走的时候,柱子舍不得分开,对王芃泽说你骑车带我到前边的路口吧,然后我跑步回学校,就当是运动了。于是王芃泽带着柱子慢悠悠地往前骑,柱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稍稍往前倾着身子,可以透过衬衣闻到王芃泽的身体的气息,在这九月的黄昏里散发出一种脉脉的生命的温度。柱子突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多么的不易,两个年龄悬殊、来自不同生活环境的人,要经过多少时空的巧合,才能像亲人一样在这陌生的人海里互相关心,互相依赖。他压低声音,轻声对王芃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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