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队的工作差不多已经结束,十二月的时候人员纷纷离开,到了一月,人更少了,剩下一些机器需要照看,一些收尾工作年后才能做。王芃泽对其他人说:“我六月回过南京了,过年我在这里看场子,你们都回去吧。”于是柱子期终考试结束回到家的时候,科考队的院子只剩下王芃泽一个人了。
期终考试柱子考了个年级第一,王芃泽狂喜了一阵,在县里给柱子买了新衣服,又买了一些年货。回到家后,柱子考了第一的消息在村里飞快地传遍了,又有人上门给柱子提亲。柱子娘询问王芃泽的意见,王芃泽说:“还是回绝了吧。柱子至少还得上三年的学,别耽误人家的闺女。”
独自一人住着,王芃泽仍是每天起床扫院子,可是院子里如今人声寂寂,只有柱子每天频繁地进去,帮王芃泽收拾年货。王芃泽也没有什么年货,柱子着急,说:“叔,你要是不嫌我娘做的饭难吃,就到我家过年吧。”王芃泽只是笑,从来不答应。
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厚厚地盖在大地上。柱子告诉王芃泽,在他的记忆中每到过年都要下雪,可准了。
王芃泽闲得无聊,就主动提出帮村里人写春联,队长用大喇叭一吆喝,需要春联的人蜂拥而至。王芃泽坐在屋子里连写了好几天,写完了全村的春联。没有春联可写的时候,王芃泽就站在屋檐下看雪,有一天傍晚柱子走进科考队的院子里,看到王芃泽在屋檐下披了棉衣,正入神地望着西边落雪的微黑的天空。
柱子轻声唤道:“叔。”
王芃泽回过神来,转向这边,望着柱子,笑了,恍惚地喊了一声:“柱子。”笑容仿佛寒冷中的一炉红火,燃烧着令人怜惜的温暖。
可是柱子突然心疼起来,他低声问王芃泽:“叔,你是不是想家了?”
大年三十晚上,柱子娘要柱子把王芃泽请到家里喝酒,柱子爹陪着喝。柱子爹不会劝酒,不过王芃泽根本就不用谁劝酒,自己拿着杯子喝了很多。柱子知道王芃泽不能多喝酒,但也没有劝阻,后来柱子娘柱子爹都困了,王芃泽喝醉了。柱子扶着王芃泽回到科考队的院子,从他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房门。他先扶着王芃泽坐到床上,抖开被褥后,又照顾着他躺下,帮他脱了鞋袜和衣服,盖好被子。
柱子捡了几块木头,生旺了王芃泽屋子里的炉火。看到暖水壶里还有热水,就用桌子上的茶叶泡了一茶缸浓茶。他想等到茶水变温了就唤王芃泽起来喝,于是搬了椅子坐到床边,在灯下看着王芃泽熟睡的脸,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
半夜里王芃泽头疼欲裂,醒了一次,睁开眼看到床前有人坐着打盹,吓了一跳,急忙喊道:“柱子。”柱子醒过来,看到茶也冷了,炉子也熄了。
王芃泽担心地问:“你怎么坐着睡觉呢?冻坏了吧?”
王芃泽赶紧掀开自己的被子,向柱子招手道:“快进来。”
柱子熄了灯,脱了棉衣棉裤,钻进王芃泽的被窝。王芃泽说:“真是傻孩子,大过年的,把自己冻坏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又愕然道:“嗯,你的体温一直都是这么高么?”
柱子说:“是啊。我从小就不怕冷。”
王芃泽呵呵笑起来,带着几分醉意将柱子的身体抱得紧紧的。
“你是个天然的火炉呀,早知如此,这个冬天我就不用生火,抱着你就可以取暖了。”
后来王芃泽又睡着了。
柱子没有一点睡意。他翻过身,在黑暗中看着王芃泽的脸,窗外的的积雪映进来浅浅的光线。他看了许久,然后轻轻悄悄地去吻王芃泽的嘴唇,王芃泽没有反应。柱子又吻了一下,王芃泽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嘴,在熟睡中砸吧了一下。
柱子兴奋得在心里偷偷笑,又一次轻轻地吻了过去。
这时窗外响起了远远近近的鞭炮的钝响声,此时是夜里十二点,熬夜的人们终于等到了这新年旧年交替的时刻。一九八三年在此时结束,新的一年来临了。
第三章
二月,老赵、大刘、小刘、小彭又回来了,科考队的院子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机。早上起床后,刷牙洗脸的声音,老赵做饭炒菜的声音,彰显出一种简单而真实的生活气息。然而却不是宁静的,相反还带有些许的急躁不不安。有个周末王芃泽去县里接柱子,小刘和小彭跟着去玩,回来的路上小刘对柱子说:“柱子,我们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柱子问:“什么时候?”
小刘说:“很快,现在正在等人过来验收。”
车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柱子不说话了,王芃泽也不说了,小彭本来就沉默寡言。小刘又问了两个问题,没人回答,才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柱子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明白这只是过去生活的微弱延续,并不会萌生出什么新的开始。他望望天空,觉得冬日的冷风中满是离别的气息。
有一天不是周末,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向柱子招招手,喊道:“王玉柱,有人找你。”柱子走出来,看见王芃泽高大的身影站在冬日空旷的校园里。
柱子慢慢地走过去。王芃泽说:“我来火车站接人,时间还早,就来看看你。”
柱子问:“是接来验收工作的人么?”
王芃泽回答:“是啊。验收之后,我们就要走了。”
柱子又问:“什么时候走?”
王芃泽回答:“打算下周二走,要开好几天的车才能回去。”
过了一会儿,柱子问:“这个周末,你接我回去吧?”
上个周末柱子刚刚回去过,按照惯例这个周末该是在学校复习功课的。王芃泽笑了笑,回答道:“好啊。”
周末回到家里,柱子似乎并没有觉得离别有多难过。他看到王芃泽还活生生地存在于自己的眼前,搬了许多生活用品过来,对柱子娘说:“大妹子,这些东西我们不带走了,拿过来你们家用吧。”
柱子跟着王芃泽到科考队的院子里去,看见其他人都在整理杂物。小彭搬了一摞书出来,大刘看见了觉得发愁,就说:“小彭,书不好带,你干脆送给柱子吧。”
小彭说:“好吧。”扭头看见柱子正跟着王芃泽慢慢走进来,就接着说道,“刚好柱子过来了,待会儿回家的时候就让他捎回去。”
老赵对柱子说:“柱子你来得正好,可以帮你叔整理行李了。”
王芃泽听了,转过身来望着柱子笑,等待他决定是否要跟过来帮忙。
柱子突然间觉得自己极不愿意面对这些行李和这些人,他接过小彭手中的书,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回家了。
老赵叹了口气,对王芃泽说:“柱子心里难受呢。”
星期天下午王芃泽开车送柱子上学。柱子娘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有车送了,就让柱子带上整整一袋麦子,到学校去多换点儿饭票。柱子扛着麦子走过去,放进车里,又坐到前排去,和王芃泽并排坐着。王芃泽开着车离开了湾子村,沉默地行驶了很久,能看到县城的时候,突然停下了。柱子扭头,望着王芃泽。
王芃泽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对柱子说:
“这是四个月的生活费,你拿好,别弄丢了。”
柱子不说话,也不接。王芃泽笑了笑,把信封塞到柱子的行李中。又拿出一摞信纸和信封。
“这是信纸和信封,邮票和我的详细地址在信封里,以后你要是想我了,或是需要帮忙了,就给我写信。”
柱子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慌忙低下头,泪珠大颗大颗地滴下来。
王芃泽急忙凑过来,大手轻轻抚着柱子的背,用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安慰:
“不要哭,柱子。有聚终有散。等你考上了中专,我接你去南京玩。”
柱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南京,对他来说是遥远得不可触碰的一个词。他对王芃泽说:“你走了,我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一句话被哽咽得断断续续,好半天才说完整。柱子用棉衣的袖子擦眼泪,袖子已经湿透了。
王芃泽抓住柱子的手,眼眶也湿了。
星期二的时候,科考队的吉普车经过县城,像来时一样,车顶上捆满了小山似的行李。
老赵问王芃泽:“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柱子?”
王芃泽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
那时候,柱子已乘上了从县里开往乡里的第一班长途车。他在乡里下车,一路跑步回湾子村,他体力极好,在冬日的冷风与阳光下奔上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他想他应该沿着大路往家赶,说不定在路上能够迎上科考队的吉普车,但是他又恰好害怕这一点,真要遇上了王芃泽,一定会非常尴尬,明明已经道别过了。
于是他选择了一条小路,心中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搞不明白自己如此急切地想要赶回湾子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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