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珍又问王芃泽:“真的决定下午走啊?”
王芃泽回答:“是啊,已经耽误很多工作了。”
林慧珍说那你们先回家休息一下,下午我请个假,去火车站送你们。王芃泽说不用了,请假干吗。林慧珍说不行,一定要送。
中午王芃泽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林慧珍回到家时,看到柱子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放在沙发的边上。林慧珍笑道:“柱子你急什么,阿姨给你和你王叔叔各买了一件衬衣,待会儿你还得把行李打开重新装。”
王芃泽看了一下衬衣的牌子,笑容消失了,问林慧珍:“你怎么买这么贵的衬衣。”
“我乐意。”林慧珍把王芃泽的衬衣抖开来,递给王芃泽,道,“你穿上试一下,我看合适不合适。”
王芃泽脱下旧衬衣,穿上新衬衣,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柱子愕然,心想不都是白衬衣嘛,怎么会区别这么大。
林慧珍笑道:“还行。买的时候我在想,你现在穿衣服应该比以前大一号,现在胖了嘛。”
林慧珍要柱子也试穿一下,柱子不想试穿,心想林慧珍也就是礼貌性地说一句而已。果然,林慧珍不再勉强,笑道:“不想试就算了,我是以你王叔叔的号码为标准,你的衣服比他小两号,应该会合适的。”
这一天,林慧珍新剪了头发。吃完午饭她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出来后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儿,画了淡妆,穿了裙子和高跟鞋,大方地挽住王芃泽的胳膊,开玩笑地问:“我这样去送你,不丢人吧。”王芃泽听了,呵呵地笑。
就要出门时,柱子感到纳闷,心想林佳卉不是说要拖住林慧珍么,怎么到现在还不出现。正想着呢,听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这个电话机是医院出钱给林慧珍装的,平时很少响,一响必定是要她赶紧去医院出诊。林慧珍疑惑道:“我不是请假了么。”拿起电话听,神色渐渐紧张起来。挂了电话,匆匆过来对王芃泽说:
“佳卉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她老师让我去一趟。真奇怪,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同学打架呢,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学会打架了。”
王芃泽急忙问:“严重不严重?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
柱子听了,哭笑不得。
三人匆匆下楼,林慧珍说:“不用。你们先去火车站,我去一趟学校,然后去火车站送你。”
王芃泽说:“要不你别去送了。真的,好好处理佳卉的事情。”
林慧珍骑上自行车要走,又回头喊道:“不行,我一定得去。你们在车站等我。”
王芃泽和柱子坐在候车室里等,靠近门口,这样林慧珍来到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们。离开车时间一分一秒地近了,林慧珍还没有出现,王芃泽有些着急,站起来,不安地走来走去。
柱子问王芃泽:“叔,林阿姨现在还是你的淑?布里迪赫德么?”
王芃泽望着柱子笑了笑。
“你不懂,到我这个年龄,已经不再需要淑?布里迪赫德了。”
柱子紧张地看着外面,心想如果林慧珍没有时间来送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广播里通知开始检票了,柱子松了口气,提着行李走到王芃泽身边,说:
“叔,我们上车吧。林阿姨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柱子敏感地转过头去,看到火车站广场的对面,林慧珍小小的身影正急匆匆地穿过车流往这里赶。
“来了。”王芃泽轻松地笑,抬脚就要往外走。
可是王芃泽感觉到柱子拉住了他的手,使出惊人的力量阻止他无法往前走。王芃泽转过头去,看到柱子正望着他,认真地说:“你不能过去。”
王芃泽疑惑地望着柱子,正要问为什么,柱子激动起来,抢着说道:
“叔,你忘了你已经有家庭了么?”
“你说什么呢?”王芃泽无奈地笑道,“我和你林阿姨只不过是好朋友。”
可是他自己先警惕地察觉到了这句话的不可靠,笑容立刻消失了。那一刻王芃泽惊慌地发现,这么多天来,他和林慧珍之间的许多细节远不是“好朋友”一词能够承担的。
“连林阿姨的女儿都看出来了。”柱子说,“林佳卉故意骗林阿姨到学校去,就是不愿林阿姨和你再见面。”
王芃泽似乎搞不明白这突然而来的变化,迷茫地看着柱子,拿开他的手,转过身去,看见林慧珍已经快要走到候车室门口了。
柱子再一次劝道:“叔,你要是再不停止,你就会害了你的家庭。”
王芃泽还在犹豫,一时间变得无助了。
广播里又在催促检票。柱子不能再等了,走过去,又一次拉住王芃泽的手。
“叔,没有时间了。我们走吧。”
王芃泽随着柱子过了检票口,转弯的时候听到林慧珍在大声喊:“王芃泽。”他回过头来,看到林慧珍已站在候车室里,一脸震惊地望着这边,瘦弱的身影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满了给他和柱子买来的食物。
这一幕突然唤醒了王芃泽的记忆,十几年前,当他被下放到西南大山中的另一个农村的时候,被两个人拿枪看守着坐在一辆牛车上,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突然看到瘦弱而倔强的林慧珍穿过农田奔跑过来,手里提着从生产队长家里搜集的干粮,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王芃泽。”
王芃泽木然地跟着柱子上了火车。柱子找到位子,让王芃泽坐下,他自己用右手举起行李,凑到行李架上放好,然后坐到窗口边,向外张望。
他看到林慧珍不知用什么方法通过了检票口,出现在站台上,正沿着火车小跑着,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向里望。林慧珍已不再优雅,弓着身子伸着头试图看得清楚一些,风把她新剪的头发吹乱了,她不停地用手撩着,可是越撩越乱。
柱子突然觉得自己彻底做错了,转过身来惊恐地对王芃泽说:“叔,要不,你下去跟林阿姨说句话吧?”
可是王芃泽失魂落魄地坐着,摇摇头,轻声说道:“不用了,你林阿姨,她一定能想明白的。”
柱子看到王芃泽此时的模样,顿觉心如刀绞,他拉上窗帘,闭上眼祈求林慧珍千万不要找到这里。很快火车开动了,柱子赶紧探出头去,看到林慧珍独自一人失落地站在空空的站台上。
这一路上王芃泽不愿意说话,也不想吃东西,给了柱子一些钱让他自己去买。好几次柱子接了开水回来,双手捧着茶缸站在王芃泽面前说:“叔,你喝点儿水吧?”王芃泽总是双眼无神地看着柱子,有两次甚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王芃泽彻夜不眠,睁着眼睛想心事。柱子也不睡,给王芃泽盖上衣服,拿毛巾给他擦汗。柱子承受着有生以来压力最大时间最长的一次煎熬,趴在桌子上难过到流泪。王芃泽上厕所时,柱子就在后边默默地跟着,贴着洗手间的门仔细听里面的动静,直到王芃泽拉开门出来。
第二天晚上柱子趴在桌子上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时突然不见了王芃泽。柱子赶紧去找,急匆匆穿过几节车厢,又原路跑回来向另一边找,后来发现王芃泽在两节车厢交接的地方烦躁不安地走过来走过去,抽烟抽得空气中烟雾缭绕,地上已经扔了许多烟头。
柱子抢过王芃泽手中的烟头扔了,扶着王芃泽在紧闭的车门边上站定,紧张地问:
“叔,你怎么抽烟了?你什么时候买的烟?”
王芃泽脸色苍白,眼圈肿胀,长时间神志恍惚地望着柱子。过了一会儿突然说:
“我这半生,就好像一场梦,醒来后两手空空的,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不是啊。”柱子小心地劝,“你还有你的后半生,你还有你的儿子王小川。”
犹豫了一下,柱子鼓起勇气,大胆地对王芃泽说:
“你还有我。”
王芃泽一下子湿了眼角,他伸出双手,在这个只有两个人醒着的黑夜里,在这段不停止的旅途上,将柱子紧紧地拥在怀中。
七月,整整一个月,一到晚上柱子娘从西墙头上张望科考队的院子时,总看到王芃泽的屋子里大灯泡白花花地耀人眼,因为天热屋门敞开着,王芃泽和柱子并排坐在方桌旁,柱子埋头写作业,王芃泽一只手给柱子扇扇子,一只手不时地伸过去指点。另一个房间里,老赵、大刘、小刘、小彭在打扑克牌,每次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大声,怕影响了王芃泽和柱子。
王芃泽对柱子说:
“我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就是教你把功课学好。我没有能力直接给你找个中专上学,你必须考出足够的分数。”
王芃泽计划着让柱子在七月里把初中的功课全部学完,再去上初中时就会轻松很多。王芃泽写了个时间表,要求柱子每天晚上按时过来。时间一到,他就停止和大刘他们讨论问题,独自坐在屋子里等,如果柱子迟迟不来,他就到隔壁院子去找,催着柱子爹去接过柱子手中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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