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克嘿嘿一笑,“你这丫头子是个上学娃吧。别处,穷巴巴苦哈哈的地方,真好东西能落到穷人手里?但凡值点钱,早就卖了换了换成粮食,拉都拉干净了,还会留到今天?当然,这话我们不能说满,安西这么老大的地方呢,再穷点的应该有吧。不过给洋鬼子那么搜罗,我看悬。诶,丫头子,这两年人都开始往洋鬼子那打注意啦。”
装出好奇认真的样子,庄申问:“大叔你的意思是去国外收?”
“不是,不是。”哈里克又是一笑,“我听巴郎子讲,你跟他们不是一处的,你也倒腾那些?”
“嗯,我跟他们不是一处的,问你有没有东西收,也是为了想收点好货,您懂的。”
哈里克摸摸胡子,瞧考古队的人没留意他们,赶紧说道:“打洋鬼子可不是往国外去找的意思,听说原先那些洋鬼子来,一趟一趟赶骡子、骆驼运,运回去会进什么博物馆。洋人的博物馆,东西进去了还想出来?不可能吧。”
有沙木的话在先,庄申自然而然想到的是探险队没拿走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问:“那您指的是?”
哈里克给她一个很标准的词:捡漏。
一时间,庄申心跳加速,“真有漏可拣?”
“真人面前我们不讲虚的。”哈里克往外头一指,“捡了漏,那些村子就有不会断的电。我看你和那些国家的不一样才跟你说的,你可得……”哈里克做一个封上嘴的动作。
庄申忙学他的动作,“大叔您也得……”
哈里克哈哈大笑。
“黄金道,花满城,一朝国破难觅了……”
记忆里哈里克的笑声被一阵歌声所代替,闯入她的耳畔。
与其说是歌声,不如说是咏叹。
“黄金道,花满城,一朝国破……”
庄申惊觉,这是沙木和哈里克见到的女鬼来了。
她想推学姐告诉她,却发现床上只有她一个人,整个屋子里也是。
屋里没有亮灯,空空荡荡,屋外只有皎洁的月光与缥缈的女声。
“难觅了,难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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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白慈和庄申相距不过20km~~
第54章 梦中惊坐起
艰难地吞咽口水, 在蒙住头继续睡当作无事发生和起来看个究竟之间,内心两个小人撕扯一阵之后,起来看个究竟以微弱优势胜出。
在未知的危险之前,逃避才是人的本能,就如同人天生趋利避害, 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遗传代码, 以保障种族的繁衍。
摸到胸前那块护身符, 仿佛找到探求真相的基石。理性超越本能,庄申掀被而起, 猫腰来到窗边。
四下里的鸡犬之声似被神秘力量所屏蔽, 寰宇之间空空落落,只有女人的哀伤之音在天地飘荡。
没有恐怖电影里常出现的一幕:主人公偷偷观察鬼,鬼也在偷偷观察主人公, 从某一个窗户、小孔,四目相对, 发出彼此受到惊吓的夸张叫喊。
窗外没有人。
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听, 除却似有若无的女声,宛如置身于太空, 太寂静了。
等,总归不是办法。
咬咬护身符,庄申果决打开门。
门外不如预期般寒冷, 周遭一切仿佛被凝固住了。庄申没有细想, 按照哈里克和沙木所说, 去井边找女鬼。
沙木曾说, 好鬼没脸,恶鬼有脸,对于人而言,没脸的倒比有脸的可怕。脑补好几张没脸的面孔,庄申抖了抖,自觉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
这是一个圆月之夜,月如银盘,光芒幽冷,叫庄申无端想起她与白慈的第一晚,那夜的月光也如同此刻一般妖异又充满神性。
井边有一女性,高发髻、窄细袍、颈挂璎珞垂在身侧,腰中系带、高筒靴,袍色艳丽,髻上花钿精美,发钗别致,半倚半坐,乍一看以为是壁画里的菩萨精变了。
足下正踌躇,井边人朝庄申看来,毫无预兆地四目相对,庄申只觉头皮快要炸开了。
井边人有脸,面容颇具立体感,不是汉族人;有脚,有影子,不像是一个女鬼,活脱脱一个俏丽的异族女人,英姿飒爽。
可她的眼里,是无尽的哀伤与愤恨。与她目光相接不过刹那,庄申鼻子一酸,险险落泪。
她听过一种说法,如果人的感情太过强烈,很容易和别人共情。庄申自问是个理性的人,不会轻易哭泣,可是面对井边人,心中酸楚难耐。
这时,井边人朝庄申伸出手。骨节分明,坚实有力,从掌上的茧子来看,不是长期从事持械农活,便是长期习武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如果是鬼,手指一定会冰冷,靠非条件反射就会把手抽回。抱着这样的想法,庄申的三根手指搭在井边人的手指上。
岂知,尚未等她感觉到这指尖相触的温度是冷是暖,饥渴、疲倦、灼热先一步将她席卷。
庄申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冒了烟,偏生还要不停地跑,不停地逃,前路渺茫,后有追兵,腹中作响,双腿发软。
她已有许久未曾饱食。
正午的烈日当头照,她想停下来休息片刻,想喝水想饱餐一顿,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一旦停下就会……
就会如何?
庄申疑惑地问自己。怎么忽然衣衫褴褛,似个乞丐?怎么突然一身腌臜,似多日不曾清洗?怎么脚底板疼得要死像是在逃命?
逃命?逃命!庄申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逃命。头顶骄阳,脚踩沙砾,双足肿胀,脚底流血。
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人一把抓住后颈的衣领,随着马蹄声,拖行数十米,在她以为自己快被掐死的时候,屁股一痛又被人丢在一堆人群里。
那一群人光着脑袋,个个脏不拉几,破破烂烂,庄申的样子与他们没有不同。
劲风伴随马鞭抽打在他们身上,火辣辣的,庄申这才看清楚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长刀、铠甲、高马,凶神恶煞,口呼:“塔特。”
塔特,意为不信仰玛尼教的回鹘人,喇里汗王朝的玛尼教徒对高昌回鹘人的称呼,不是好话,通常和盗贼、恶狗连在一起讲。
有一首描写喀喇汗王朝对回鹘的战争诗歌写道:“我们给战马佩上了记号,向着回鹘地区的塔特,向着盗贼和恶狗,像飞鸟一样飞速进发。”
而正是喇里汗王朝的可汗将玛尼教带至安西,以血腥屠杀的方式开启这一地区的改天换地。
森然的刀背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庄申用手挡在眼前,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与人头落在地上。
鲜血化作彼岸花,朵朵绽放,开满整个沙漠,黄沙一朝成黑土。
然而在下一秒,时空发生了变换。
灼热的沙漠换成阴冷的牢狱,依旧是一身破败,这一回头顶大把头发,散乱而肮脏。小小的牢狱里有近十号人,结跏趺坐,面容哀戚绝望,口念佛号真经,有一种即将慨然赴死的悲怆。庄申不由自主加入其列,念诵全然不曾读过的经文。
咔嚓咔嚓的脚步沉重,宛如丧钟,声声在庄申的耳畔回荡。
一群人被带至室外,新鲜的干燥空气与血腥混在一起,还夹杂焚烧的烟火气。庄申一抬头,竟又是个月圆之夜,见惯人间悲喜的月亮皓如银盘,高悬于空。
领头的大胡子,一身军官装束,目光如仞,丝毫不掩饰他的憎恶。“说出净土方位者,活。说出帖木儿汗下落者,活。改信尼玛真神,活。”
他们是佛国最后的僧侣,在漫长的战争里,他们的同伴早已前赴后继死在东逃的路上。他们留蓄长发,异装改变,他们过着世俗人的生活,但是终究没有逃过追杀的兵刃。
一幅幅逃亡的画面在庄申脑海里掠过,焚烧的经书,摧毁的佛像,残害的骨骸——出家人的,在家人的,老人,小孩,婴儿……湮灭在沙漠各处。
寂灭之时就在眼前,周遭的同伴反而从容镇定。不知是谁领头,唱诵起悦耳的经文。大胡子军官被激怒,刀柄扫过之处,尽是血污。一枚枚马蹄钉被钉进众人的脑袋里——最后的虔诚信徒,如玛尼教的教义所述,死在马蹄钉下的异教徒永不再生。
金轮已逝,新月已升,曾经皓洁的月,如井边人的眼眸,被一团血色所笼罩。
“王啊,原谅我们的无知与贪婪。安逸富足的生活使人愚昧,当年我们离开净土,目睹灾难,才知道不该轻信谗言。王啊,原谅我们,回去吧,回到净土,我们死有余辜,但那里的臣民需要你,那里的未尽之战等待你。王啊……请允许我亲吻你足下的土地。”一开始井边人紧紧握住庄申的手,说着说着,声泪俱下,在庄申面前跪倒。
从这个角度,庄申能看到她发钗的式样,两条人身蛇尾交缠在一起,待要分辨人身的样貌,却听见千万个哀戚的呼号同时在四面八方响起:
“回去吧。”
“回来吧。”
“臣民需要你的带领。”
“敌人在等待你……”
无数信息被强行灌进大脑,庄申难堪重负,头痛欲裂,捂住脑袋,惊声尖叫,却被人紧紧抱住。
“庄申,醒醒。小猴子,醒醒,醒醒。你在做梦。醒醒,醒醒。”抱住她的人语声轻柔,气息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