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卢舍那佛不止是代表白净识所信奉的神,更代表白家几乎湮灭的过去和历史。
“嬷嬷,你别生气,我胡说的。”白慈拉着白净识的手撒娇讨饶。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东西,或是做错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用这招,白净识看起来严厉,待她一贯心软,几乎予取予求。
她不愿住到大城市里,白净识便随她和家园里的人混居在一起,哪怕需要在做日课时偷偷摸摸,哪怕需要隐藏她们的卢舍那佛像,哪怕有生命危险。
她不愿去国外念书,要留在这里,白净识随她去了。
海塞姆搬去大城市,她吵嚷着要搬,白净识也随她。
白净识时常会想,是不是自己太过纵容白慈,才使她养成骄纵的性子,只对海塞姆钟情。从名义上来说,白慈始终是主,她是仆;从情分上说,白慈七岁丧母,她们是彼此仅存的亲人,她可怜孤女,对她纵容,也无不可。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昔日的小女娃长成了大姑娘,一心想着嫁给英雄的大姑娘。
“小姐,我不会生你的气。只是这样的话,求你不要再说了。”
刻意忽略因那个求字带来的不适感,白慈问:“嬷嬷,我是不是不能嫁给他?”
她问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白净识说一个不字。
“你想嫁,自然可以嫁给他。他们玛尼教,可以同时娶七个人。”
“可是我不能改变信仰,我也不要做七分之一。嬷嬷,我爱他。这世上不会有他那样伟岸的男人。”
白净识端详她家小姐年轻天真的面孔,话却并不温柔。“小姐,沙漠虽大,不过沧海一粟,如佛前微尘。你不过见过几个男人?”
白慈负气道:“我从小就爱他,我崇拜他。”
“小姐,我们白家,只剩下你了,若是你连过去传统都抛弃,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记得。其他的,你想和谁好,就和谁好。”
“可是,为什么要和一个女人做那事情,进行那个仪式。”白慈百思不得其解。女女,在玛尼教覆盖的安西地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于白家世代信奉的卢舍那佛,女女确是天经地义。
白净识道:“小姐,你尽可以根据你的喜好,选择男人或是女人。只要能让你动心。”
“只有海塞姆能让我动心!算了算了,还是女人吧,若是个男人,给海塞姆知道就不会要我了。我只要他做我的男人。”
“小姐。”白净识的声音打断白慈并不愉快的回忆。“世界很大,好人很多,你该多交些朋友。那个仪式,也是一个契机。”
契机?一夜情能成什么交朋友的契机?
“嬷嬷,你的成人仪式对别人来说不过是一夜情。那太可笑了。”
第2章 碰到赤佬了
从阿拉尔到于田,八百多公里的路程,延着沙漠公路一直向前,周围景物不变,有种舟行海上,船越寰宇的孤寂感。
天未亮时就启程出发,一直到中途县城修整,司机刘全买了几个馕放在车上后问白净识要不要进店里吃些东西。一炉新鲜的烤包子快好了,是最好吃的时候。
白净识看一眼门外停着的越野车和别克商务车,欲言又止。
刘全为白家服务已有多年,一看她的眼色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低声道:“店里是一群内地来的学生,有老师带着,好像是做考察的,还有些零散的当地人。”
安西地区人群混杂,尤其是安西南部,玛尼教信众甚广。白净识一贯小心,生怕遇到些极端分子,招惹麻烦,尽管他们有人可以帮忙,但是白净识不愿与那些人为伍。既然店里多是内地来的学生,又见刘全蠢蠢欲动的样子,白净识便拉着白慈一起下车。一日之际在于晨,早饭吃好,一天都好,吃个早餐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白慈走进早餐店时,稀里糊涂打着呵欠。店里的空气随着三人的进入停滞了几秒,先来的后到的,彼此打探相貌,揣测表情,之后外来人互相友好地点头示意,空气这才随之重新流动起来。
小饭馆地方不大,三张长桌边各自摆着几张长凳。一桌空些的是当地人。两桌是年轻的学生和两个老师,三女七男,研究生为主,顺带一个大四学生,从上海出发,延着丝路考察。
店主操着并不流利的汉话,让他们给新来的腾些地方出来。“挤挤,挤挤。”
司机刘全有维族血统,常年生活在安西,跟合并同类项似的,自动归到当地人那桌。白净识和白慈自然而然坐到角落那个长桌,只有那张桌边,坐着三个女孩子,年纪大一些的应当是老师,时不时看顾自己的学生。比起外头的男生,坐在那里不开口说话都会散发出躁动,这一桌显得尤其安静。
最里头坐着的女孩子比周围的人看起来略小,只在白慈等人进门时看过一眼,之后浑然忘我地啃烤包子,她面前还放着三桌唯一一盘手抓饭。当地人爱喝酒,尤其是宿醉之后,吃一盘手抓饭格外舒坦。对于寻常人来说,手抓饭不是早饭常客,就跟内地人很少把蛋炒饭当早饭吃一样。
白慈坐在女孩正对面,只见她用纸巾包住一个烤包子,放到鼻子跟前左闻右闻,像只松鼠似的小心翼翼啃一口香脆的皮,皱皱鼻子,继续咬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后,认真地查看肉馅,偷偷看一眼四周,用筷子迅速地把烤包子里的羊肉馅给挖出来,放进小碗里摆摆平。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熟练非常,边上的女孩见怪不怪,只笑一笑,想来不是第一次见到。
玛尼教尚肉食,安西地区也以肉食为多,白慈鲜少见到有人这样吃烤包子,跟买椟还珠没有区别。
目瞪口呆之余,多看面前的女孩子一眼,细腻的肌肤之下,颈间蓝色的头巾鲜亮又眼熟。
竟是昨天那个在路边随地解决大小便问题还自带香气的女孩。
不会那么巧吧!白慈不信邪。
可这掩耳盗铃蠢兮兮、傻呆呆,偏生皮肤又好的样子,和昨天那人完美重合。看,吃一个烤包子皮不够,又去祸害一个之后才开始扒面前的手抓饭。
格外见不得她一大口一大口吃得特别香的样子,白慈忍不住嘀咕:“浪费。”
声音不大不小,白净识和坐在边上的人都听见了。
女孩倏然脸红,偷望一眼年长的老师,见她没有发话,稍稍放心,轻声解释道:“我,我吃不了肉糜。”
居然有人吃不了肉糜,白慈再度震惊,她们信卢舍那佛最好吃素的人都没有吃不了肉糜,她怎么会吃不了。海塞姆私底下最喜欢吃肉糜了好不好。
“浪费。”她重申一次。
女孩心道奇怪,这两天诸事不宜,每次偷偷做点什么事,都有人出来找茬。昨天上个厕所,沙漠流水一下就有人说她像野狗,今天一大早又来一下。安西不是地广人稀嘛,怎么净遇上爱管闲事的人,还都是女人,还是眼睛会说话的女人。
嗯?眼睛。
这迷人的眼睛,欠揍的语气,除了昨天那个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还会有谁。她还以为她长了一张跟重芝麻炝饼一样的脸,没想到很有几分姿色。
“要你管。”女孩皱皱鼻子,不服气。
“你以为我想管?”白慈觉得是自己倒霉在前,仗义执言在后。
你以为你是义务警察,人民纠察?女孩回嘴道:“天顶星人强迫你来管?”
天顶星人是什么,白慈不知道,愣了一愣。
这时候带队导师周瑾发话,“庄申,注意一点。”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过路小虾米。民族混合地区,小心为上,与她们多什么废话,万一招来事端,反而不美。
庄申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哦一声,她已经很注意了好不好,全是那莫名其妙的女人挑衅。不过导师大过天,等考上研究生之后,她是打算跟着周瑾继续做课题研究的,周瑾对她也很是满意,所以这次考察,额外带上她一起。
一方偃旗息鼓,白慈小小得意,趾高气昂得冲庄申抬抬下巴。这份得意一直延续到和田的检查关卡。
安西地区,检查关卡众多,尤其是安西南部,每隔一段距离,每过一个县镇或市,都需要下车检查,出示证件。考察队一路走走停停很快被白慈的车超过,但是在检查口,白慈一行耽误了不少时间。
之前有几个维族汉子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存心找事,拿证件时拖拖拉拉,消极配合,最后被检查人员抓起来,又求爷爷告奶奶求放过。被他们一折腾,检查更是严格。典型的扁平汉人脸倒像是开了绿色通道,过检迅速,但是对深目高鼻明显的异族面孔,难免多些盘查。
因为在检查站耗费太多时间,今天势必不能到达于田,白净识打算与司机刘全商量,先在和田休息一晚,明日再行出发。白慈本就不耐赶路,只要在海塞姆回家前到家,她全无异议。刘全在接受检查时,考察队到了。他们清一色内地身份证,通过极快。
白慈在路边踢着小石子,百无聊赖,好巧不巧,正好见到庄申戴着口罩从洗手间出来。显然对方也看见她了,若只是这样,白慈没打算理她,可庄申在看见她的当口,马上别转头去当作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