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超凡的经历,到结束之后越是难以安之若素。人一旦踏上旅程,就很难回去了。”杨笑澜感叹由衷,朝庄申投以一瞥,见她若有所思,便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感慨归感慨,脚步没有因此放慢半分。
没有机关飞箭,空气流通正常,甬道的宽度刚好容纳两人并行。白慈和庄申始终手牵着手,十指紧扣,全然不管一旦发生危险,她们这个连体婴姿势最容易受到攻击,最难各自逃脱。饶是这样,每走几步,她们便朝对方看一眼,像是时时刻刻都要看到对方,确认对方安好,一分一秒也不舍得放过。
雷莛雨和玄明负责断后,注意到这一点,不免好笑,也就是这两人硬生生把探险之路走成了小学生郊游之旅。照明用的手电筒光,倒像是给两人打上了柔光。
玄明本想嘲笑,但是两人交汇的目光缱绻关切,让她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许唯,心下一片柔软。无论如何,这两人已是修成正果,看这架势怕是永生永世分不开了。
也好。
连体婴儿之一——庄申忽然停下脚步。“等等,左手边的石壁上好像有图案。”作为一名研究员,她比其他人对可能出现的文物更为敏感。
白色的强光照到青黑色的砖墙上,打出一条条砖红色的线条。
玄明手执电筒,站到甬道右侧,杨笑澜则在前方打测光,尽可能扩大光照面积。
“果然是画。”和大多数墓道边认真描摹、细致精巧的壁画不同,这里的画清一色由线条构成,笔触简约质朴,风格更像岩画。好在画作主人的本意是让后人解惑,而非猜谜,画作所要表现的意思清晰可见。
第一幅画描绘的是一场旷世大战,东西中三方势力混战,风火雷电,三方各用其极。最后一中一西两方联手,打败了东方的势力,那人带着最后的兵马一路往西逃去。
第二幅画,重山之中有一处山谷,逃走的那人和部族在山谷休息,西方势力的追兵赶到,最后只剩下一人继续向西逃走。
之后逃亡者跑到异域,机缘巧合之下学到佛法。佛法并未使他放下过去,他自觉拥有力量,便开始东行。东行时,逃亡者一路传法,吸纳不少信众,最后在一处建立了根据地。按照画作所示,他划出良田矿山,温度适宜的四季,为使信众能够在此繁衍生息,佛显神力,使天地有灵,信众以河水受孕。
信众则为他建造塑像,永世保佑根据地,塑像面朝东方……
看到这里,庄申倒吸一口气。“这便是女国由来,塑像是卢舍那佛,那即是说,那个逃亡者,这里最开始的主人是卢舍那佛。”
佛创造了女国,又因为惦念过去,离开了女国。
“在成为卢舍那佛前,他有另外一个名字,蚩尤。”杨笑澜沉声解释,“三方混战,居中者胜出,他是黄帝,西方则是炎帝,炎帝追击蚩尤及其部族到阿里地区,把他的部族变作石林。日以继夜,经受风吹日晒。”
“怎,怎么可能?”庄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蚩尤是卢舍那佛,蚩尤明明是传说中的邪恶势力。可是杨笑澜的表情又不像是在说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有过一段人生,那段人生的任务是寻求这个故事的真相。”没有因庄申的质疑产生动摇,杨笑澜继续说道,“蚩尤记挂部族,一心想要解救他们,最后离开他建立和看护的女国,向东而去,再也不曾回来过。”
“他也不需要回来。女国在这里传播佛教,一度,这里是佛国,是净土。”像是一道火花在脑海中闪过,庄申说,“涿鹿之战,以黄帝胜利、蚩尤失败告终。从此,这片土地上的人被称为炎黄子孙,而黄帝是这里的正统。作为正统,他是一个绝对的胜利者,但是炎帝始终和蚩尤作对。你曾经说过,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几度推动灭佛,从三武灭佛,到额什丁和卓借帖木儿汗的手消灭女国,那力量是炎帝的势力。”
白慈听得一头雾水。“我糊涂了,蚩尤、炎帝、黄帝,不是上古时期的人么?”
“对,但是他们的战争从未停止过。佛门护法作为某种神秘的传承一直延续至今,而炎帝的传人也是。每隔一段时间,双方暗自积蓄的力量便会交锋,执政者、天下人,无一不是他们的工具。”
白慈问:“那目的是什么呢?”
杨笑澜轻蔑一笑。“为了赢,炎帝那方试图染指天下,想通过另一种方式胜过黄帝。”
“赢了以后呢?”白慈始终想不通。
杨笑澜耸肩道:“赢了以后大概那方就满足了吧。”
白慈又问:“你们也要赢?”
“我们是不敢输。上一次我输了,结果是和亲人朋友天人永绝,代价太大。说起来,我们不想战斗,奈何对方斗志昂然,想不参与都不行。可惜永远敌明我暗,我们也不得其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甬道里除了白慈和杨笑澜一问一答的声音,便只有几人低沉的呼吸声。不知是否因为空间窄小的缘故,每个人都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堵上了一刀难以降解的塑料袋。佛门护法和女国仅仅是作为两大势力斗法的工具而存在于世,或许在当时意味着生死存亡,可千年过后的今天,却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存在。
白道真自然能听出佛门护法的无奈。她们的无奈是女国的无奈,她们的尴尬亦是女国的尴尬。也许千年前的女国人有战的理由和意志,可是现在,她们只想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想四海游历,去世界的尽头。
石壁画作的最后,蚩尤只身一人,甩手东去,而女国则作为西北重镇,不断向外弘扬佛法。
蚩尤算不到千年之后此地会被人内外夹击,从此覆灭。也许他能够算到,终是回天无力,又也许,他早已安排好了最后的手段。兜兜转转,佛门护法还是被女国后人引领进来,看到了他在此地的遗言。
甬道的尽头是另一面石壁,石壁上的图案与王座后的屏风相仿,天相星辰,护法印纹。在杨笑澜等人靠近时,代表她们的太阳纹、龙纹、闪电纹同时发出淡蓝色的微光,是召唤、吸引、应和、共鸣,她们的背后亦升腾起纹样的光华。
“你们有没有听到呼救声?”众人之中,精神力最强的雷莛雨忽然问道。
她闭紧双目,凝神细听。
不止是呼救,怒叱、哀嚎……
利刃破开身体、鲜血溅洒、战鼓震天、旗帜猎猎……
“阿慈!”被庄申的叫声一惊,雷莛雨睁开眼。
只见一直充当参观者的白慈捂住心口,脸色苍白,身子无力,面露痛苦之色。与此同时,一层暗红色的血雾袭来,所有人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侵入五脏,令人作呕。
庄申一手扶住白慈,一手捂住她的口鼻。
“册那,碰到赤佬了。一根筋!”失去大半精神力的杨笑澜催雷莛雨施法。
雷莛雨双手结印,口中念道:“嗡。啊摩噶,怀鲁佳拿,嘛哈姆德拉,嘛尼叭德嘛,及乏拉,钵喇乏尔打牙。吽。”
真言出,四方净。
周遭气息顿时澄净如空。
情急之下,雷莛雨一出手便是最为熟悉也是最厉害的大光明咒。
不过短短几息,白慈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汗水打湿她的额发。庄申一边为她擦汗一边问:“还难受么?”
白慈摇头,虚弱地往她身上靠了靠,解释道:“刚才我看见了很多血,前任女王的血渗透在女国每一处。不止是血,她的怨念,她的恨意,全在这里。我能感觉到她想毁灭一切的决心。”
“你说的对。那是女王的诅咒,而非封印。”倚靠在墙边,白道真颓然道。方才她也见到了幻象,只是她并非王室后人,所能感知的不及白慈那么多。“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是这场诅咒的祭品。”
“为什么白真如、帖木儿汗、帖木儿汗的士兵能活下来?”
没人可以解答。女国历史悠久,秘密太多,而她们是过客,是几千年后的后人。
时光模糊了一切。
“这便是尽头……”四处搜罗一阵,不见其他。白道真失望道,“没有记载,没有解救女国之法。”
“不行就出去生活,好过留在这里。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行。就是要坐牢,也换个地方坐啊。”这是白慈的肺腑之言,她对女国从来没好感,不想庄申留下。至于其他人,看在庄申在乎的份上,她顺便劝上一劝。那些人个个身有蛮力,大不了带出去工地搬砖。
“好啊,女王陛下,用你女王的身份,当众宣布这个决定。属下必当遵从。”
“你……”
“你从小在生活在外头,和我们不同,你有在外头生活的技能。我们之中也有很多人出去了,从不见回来的,是外面真那么好?兴许很多人是回不来了。再者……”
白道真直呼她的名字,“白慈,你对此处只有厌恶,没有眷恋。可此处是我们的家,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有老有小。你可以不履行女王的职责对她们不管不顾,我却不行。方才在外头,有句话你说错了,只有当你愿意承担起女王的责任,你才是此间的主人,否则,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