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再怎么萧条,怎么说公司还算是有些家底,缸打了架子不能倒。只是,往年本该安排在大剧场的年末圣诞晚会,却不得不因为缩减成本的关系,调整到了N市一座高校的剧场里进行。
对于西洋节日,朱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这毕竟是集团的活动,上有老总董事,下有新人员工,作为中层管理干部的他,就算平时再怎么低调,他也不能完全不露面。
那一天是平安夜,N市飘起了小雪。原先抱怨着“平安夜还要参加公司集体活动”的年轻员工,在得到了“可以带家属来,餐饮免费”的消息之后,也收敛起了原本的不满,转而将约会的第一站,改到了会场之上。
员工们自己编排的节目,与其说是“精彩”不如说是“笑果百出”。一开始大伙儿多少还顾忌着大老总在场,可随着最高层的转战他处,这些下属们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喧闹的会场上嘈杂一片,不少员工都要逮着上级敬酒。作为项目主管的朱裔,自然也不能幸免。
几杯黄汤下肚,朱裔自己还算是清醒,但是已然分不清楚轻重的下属们开始从“敬酒”转变为“灌酒”的状态,似乎是要群起而攻之,对领导们报报一年来的怨气。看出情况不对的朱裔,立刻找了个借口出了会场,以免落得个被灌得烂醉如泥横躺街头的悲惨境地。
推开厚重的剧场大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与会场中热闹的氛围截然相反,这座校园里弥散着的是一种安宁祥和的宁静气氛。零零落落的小雪,自深蓝的夜幕中缓缓飘落,在路灯的映照之下,摇曳出一段不急不缓的优雅线条。
朱裔抬起右手,机械表盘上七点五十的指针位置,宽裕的时间让他决定休息一会儿再开车回家。
不顾细雪沾染上黑色的呢子大衣,朱裔大步地离开了会场,顺着路一直走到了一栋教学楼的旁边。大楼的后侧有一处露天的走廊,从这个走廊上,向内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楼教室中的学生,向外则可以看见一片被细雪覆盖的矮松。
朱裔踏上了这条敞开式的长廊,站定。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他转了个身,背对着冷风的方向,点上了烟。
吞吐之间,烟雾与呼吸的热气一齐浮现在半空之中,顷刻之间便被寒风卷了,消失了踪影。
朱裔并不是一个爱吹冷风的肖人,但是在校园的教学楼里抽烟这种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单手拢了拢大衣的领口,他无意识地向那一排灯火通明的教室望去。
骤然入眼的,却是那依稀熟悉的面容。
那个名叫“沈文若”的青年,此时正在教室的最后,靠着墙站着。长发自然地垂下,额前的刘海遮蔽了他的视线,一缕从脸颊边滑下的发丝,随着他的呼吸微微移动。
面对沈文若靠墙站的这个带有违和感的动作,朱裔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罚站”两个字。但一秒之后,由于对对方职业身份的了解,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判断。疑惑之余,朱裔敛眉望了望教室前的学生们——不少人左手放在桌肚底下,右手奋笔疾书,眼光不停往桌肚里看,另一些则干脆光明正大地将密密麻麻的打印纸,垫在试卷下。
朱裔立刻会意。会意之后忽然觉得好笑。就这么个监考的时候能站着睡着的懒散家伙,竟然还能为人师表、教的还是《思想道德修养》,不得不说,这个学校对待教职工的态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宽容。
静谧的夜空被忽然响起的铃声划破。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朱裔清楚地看见,长发的青年被这铃声惊得头一点,这才清醒过来。然后,沈文若低头以右手揉了揉眼睛,又捏了下左边的肩头,随后才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教室前排的讲台上,拍了拍手示意交卷。
底下的学生们开始哗啦哗啦地收拾东西,一波一波地将手里的试卷交到讲台上。其中有一个男生在走上讲台的同时,三层的试卷中突然掉出一个小纸片来,正落在讲台边上。男生呆了一秒,立刻一脚踩上去,企图将罪证掩盖在脚底之下。可当男生心虚地一抬眼,看见的却是沈文若明亮而满是笑意的眼睛。
窗户的隔音功能,让朱裔听不见教室里的对话。但是,光看沈文若扬起的嘴角,朱裔几乎可以确定,那家伙说的不是“呼呼”就是一句“哎呀呀”。
突然间,朱裔很想过去吐槽两句。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伸手在垃圾桶顶部的卵石上,轻轻地碾灭了烟,然后,推开了大楼的边门。
良好的方位感让朱裔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相应的教室。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门,交谈的内容大多数是感慨今天这门的好混。朱裔抿了抿嘴唇,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定在了门边。
透过褐色的半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长发青年埋首收拾着考卷的动作。学生嘈杂的足音渐渐远去,安静的教室里只剩下对方翻动试卷的声音。
朱裔无端想起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时,那逐渐关闭的电梯门。如果那时候不曾看见对方的笑容,又或者是早那么一分钟到达,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没来由的举动了。
沈文若细细地点过考卷的数目,在确定无误之后,将它们卷好并以细绳捆住。就在他转身步下讲台的刹那,一眼望见了立于门边的人影。
“哎呀呀。”完全没有预料到在学校竟然会碰见这个人,沈文若只能下意识地说出无意义的口头禅。
前两次都是他惊讶于这家伙的出现,这次总算扳回一城。望着沈文若一时反应不过来的表情,朱裔突然觉得有些解气。先前准备好的吐槽台词,此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身为教师却放任学生舞弊,这就是你的‘思想道德修养’吗?”
面对朱裔对他的职业道德的质疑,沈文若回神与反击的速度倒是相当迅速,“呼呼,身为部门主管的你却撇开下属到处闲逛,这就是你的领导职能与艺术吗?”
这个反驳让朱裔心觉有趣,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半讽半说:“你知道得倒不少。”
“好说好说,”沈文若笑道,“这种场地租借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听说。”
说话之间,沈文若已经走下了讲台。朱裔自觉地退出一步,让对方出门,随后伸手摸上墙壁上的日光灯开关。
身后灯光的变化,让沈文若扭头看了一眼。眼见朱裔反手带上了门,沈文若原本就上扬的嘴角,此时更拉出了柔和的弧度。带着笑意的眼神停留在朱裔面上,“哎呀呀,这年头,像你这么认真的人,简直濒临绝种了。”
朱裔花了两秒的时间来思考这句话是褒义还是贬义。而在这两秒钟之内,就有学生抱着书钻进先前那间考试的教室,再度打开灯开始自习。于是,朱裔不得不面对“自己是多管闲事”的这么一个结论,而将沈文若所说的话定义为贬义,继而反唇相讥:“这年头,像你这么随便的老师,也是屈指可数了。”
沈文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考卷,“哈,如果应付几张废纸就能提高学生的《思想道德修养》,那么还要言传身教做什么?那些连我都记不住的长篇废话,就别为难这些学生仔了。”
这句话朱裔倒是深表赞同,也让他忆起十多年前上学的经历——大学生《思想道德修养》课,是他当年的必逃科目。面对前来问话的班长,他当时的解释是:“我的思想觉悟已经很高了,用不着再修养了。”事实证明,在考前突击了两个小时背熟了那些套话之后,考试一样顺利通过。而那些速记的长篇大论,在考试结束的十分钟之后,就给他抛到了脑后。
然而认同归认同,可是朱裔却忍不住与对方吐槽斗口的冲动:“监考能监到睡着,你就不怕被算作重大教学事故?”
“哎呀呀,难不成朱裔你要举报我……”沈文若笑着还口,就在此时,突兀的卡通铃音划破了雪夜的安宁。
调子倒是很熟,算是世界级的名曲《两只老虎》,只是歌词给篡改得面目全非,活力十足的童音大声地高唱着:“笨蛋文若,坏蛋文若,跑得慢,跑得慢……”
“噗。”朱裔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沈文若尴尬地咧了咧嘴角,从羽绒服的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却不敢放到耳边,而是隔了一段距离。果然,就听那头传来孩童大吼的声音:“文若文若文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在你的书上画乌龟了!”
这露骨又大声的恐吓,让朱裔不禁扬起了唇角。不过看在身边人笑容瞬间坍塌的变脸技术的面子上,朱裔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
三次见面都显得相当慵懒但不失风度的青年,此时却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和少爷,你的耐心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电话那头依然中气十足:“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文若快回家!”
沈文若讶道:“我不是在微波炉里留好了菜吗?你赶紧热了吃。”
电话那头换上了委委屈屈的声音:“可是我想等文若回来一起吃嘛……”
虽然朱裔没见过沈文若几次,但这几次见面,他看见的对方总是笑面盈盈,显得温和而彬彬有礼。但这一次,朱裔所看见的笑容,却是更为温暖人心的,“乖,”长发青年将笑意写进了眸子里,“我马上就回来,再等我半小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