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裔一眼看穿这个蹩脚的借口,不由得冷笑一声,“借住?再然后,是不是要以借住之名,缴纳所谓的‘房租’?沈文若,你应该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救济。”
面对友人的顽固,沈文若没有动怒,只是笑了笑,“朱裔,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算得那么清楚明白?”
见朱裔不答话,沈文若自顾自地说下去:“真要清算,我们可以一笔笔地算个清楚。第一,我手扎伤的时候,你帮我垫付的药费,我有没有说过要还给你?第二,你之前来我家帮忙,连续一个多星期,我有没有说过要付你每一顿的菜金?第三,你给沈和的红包,你是不是需要我用别的方式礼尚往来,将这份人情还回去?”
说到这里,沈文若顿了顿,才又慢慢继续:“你是不是想将我们的交情,都算成这一笔笔的人情债?凭什么你可以帮我担下麻烦,我就不能帮你担?”
一些话,他与他之间,从没有挑得这么直白。其实,朱裔与沈文若彼此早就心知肚明,他们的交情绝不是普通朋友的礼尚往来,甚至不是朋友间力所能及的帮忙。心照不宣之中,彼此早有了共同分担的打算。
但在朱裔的眼中,“分担”不等同于“负担”。
所以,他只是沉声说出令沈文若失望的答案:“抱歉,我已经找好新房子了。”
沈文若笑着说了一句,“好,很好。”再然后,他将瓷杯放回了茶几上,看也不看友人,只是径直走出客厅,拉开大门迈了出去。
罩着白布的茶几上,人已走,茶已凉。朱裔弯身倒去了一口未动的茶水,将杯子再度收回到纸箱当中,封合。
朱裔并不是蠢人,他很明白,那一天他的拒绝,对于沈文若来说是一种太过于生疏的伤害。如果换作是沈文若失业,自己肯定想也不想地把那一大一小接到家里来,而沈文若想必也不会反对,他不是那种会拘泥于形式的人。
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其实朱裔何尝不明白,沈文若从不与他清算,正是由于“不外”二字。而他与沈文若的交情,早已是一笔糊里糊涂理不清说不明的烂账,本不需要算得那么清楚明白。
可朱裔却无法不去在意。他在意的,并不仅仅是无法接受被沈文若救济的自尊心问题,在朱裔眼里,所谓的“交情”并非推卸责任的借口,所谓的“不外”也并非让对方倒贴的理由。
沈文若可以帮他的学生,他可以帮天下人,可唯有朱裔,绝不愿意他费心费神去帮。
朱裔可以是一个失败的人,却唯独不能在沈文若的面前失败。唯有在沈文若面前,他必须自始至终,是一个能靠得住的人。
说到底,沈文若说得半分没错。
他,朱裔,愿意帮沈文若承担一切的麻烦,愿意纵容沈文若的依赖,可他却无法纵容自己,无法容忍一个要把烂摊子丢给沈文若去解决的自己。
这些话,朱裔绝不会说出口。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不说,沈文若也该是明白的。但还是那句话,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沈文若该明白自己,却无法不对这样的自己生气。
几乎可以清楚地预料到那人在他背后是如何不满地抱怨着,说不准可怜的小沈和还得被迫听他的控诉,朱裔牵扯了嘴角,勾勒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他不得不承认,那天虽然不欢而散,但沈文若的到来,使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收敛了散乱的思绪,朱裔将注意力投回手中的报纸上——虽然说是招聘专版,但是合适的工作屈指可数。大多数的信息都集中在厨师、美容美发之类的专业技术工上,唯有保安是不需要执照的。但依照朱裔目前的状况,还远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在连翻了数页之后,朱裔看见了一个民营小企业招聘办公室后勤人员的信息。他记下了电话号码,准备等到对方的上班时间再致电先询问一下。
就在此时,骤响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朱裔手头的动作。原本以为是房屋中介公司带来了消息,可当看清那一连串的数字之后,朱裔微微挑起了眉。
号码相当熟悉,正是来自那栋他工作了八年的办公楼。
在迟疑了两秒之后,朱裔接通了电话。让他更料想不到的是,电话里的声音,竟然是上次那两名被解聘的新人中的一员。
在得到“公司请我们回来了”的消息之后,朱裔为他们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对方说出的原因却是他不曾想到的,“……听人事处说,我们能回来都是老总的意思。老总知道你在卖房找新工作,就把我们两个都招回来了,而且已经签了正式员工的合同。我想这应该是看着您的面子吧。”
朱裔挑眉。辞职那时,他曾亲耳听见总裁在人事主管的电话那头说出“不放人”的答案。但想不到老总一句话断了他在N市地产界的后路,却并非因为对他辞职的恼怒和报复。
朱裔并不是个狂妄自大的人,却也不会妄自菲薄。在公司的八年,由他亲手扶持了多少项目,他自然是清清楚楚。高层对他有所重视,却因为他的年资没有进行更高的提拔,这些,他多多少少有些耳闻。
“……如果能有机会,”对方在电话里继续说道,“我们还想做您的下属。”
朱裔没有明确表态和回应。他明白这个电话并不仅仅只是对方想告知一下录用的消息并表达一下感激,而是有人授意——如果是单纯的私人联络,理应用的是手机,或是在私人时间拨打才对。但对方用的却是办公室座机。不怕旁人听到,自然是有恃无恐。
朱裔可以肯定,在今天之内,他会接到人事处的电话。
事实证明朱裔半点没有料错。在一个小时之后,人事主管打来了电话,先借“调查一下离职人员的近况”为借口和噱头,询问朱裔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朱裔当然明白这个噱头完全就是扯淡,想要请他回去才是真正的目的。
对于这家公司,朱裔有感情。更何况事情的焦点问题已经解决,朱裔很清楚那是公司做出的极大让步。其实,在接到电话之时,朱裔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朱裔也不会仗着公司要他的意向,特地拿乔,或者要求更高的报酬条件。他并不是那种人。所以,在面对人事主管绕来绕去绕到“如果你要回来,公司对你还是敞开大门”的重点上的时候,朱裔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出双赢的结果,“我愿意回去。”
第二天,朱裔回到了公司,签下了五年的劳动合同。人事处给了他办公室钥匙,还是他原先的那一间。文件档案已经重新放回了桌上,朱裔按照自己惯用的顺序,逐一归档。
当将两本工具书放回架上的时候,朱裔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这一圈折腾究竟为的是什么?房子终究没有卖掉,而回归原先岗位的他,在这场折腾里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让沈文若失望。
临近下班的时候,朱裔一如既往地收拾好自己,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等待电梯。轿厢到达开门的瞬间,他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初见那人时的景象——
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之中,那时的他跨步迈入电梯轿厢,利落地按下27层。然而就在轿门关闭的刹那,那个人自拐角处走来,透过半合的电梯门向他笑了一下。
会意的他,立刻压住了开门键。于是,他便只能无言地看着那个人悠闲地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条斯理、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偏褐色的长发在璀璨的金色灯光下折射出淡淡温和的暖金色……
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得不面对生老病死,终日忙碌为生计奔波。可冥冥之中、六十亿人里,他们的相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可以称得上是“传奇”。
当轿厢的门关闭的那一刻,在朱裔脑中,“想见沈文若”的这样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第7章
更新时间:2014-02-15 15:00:02 字数:3796
当朱裔将车开到沈文若家楼下的时候,天还是明亮着的。望着天幕中温暖的红云以及层层叠叠的淡金色,朱裔有些恍然。
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月了。在年前的那些日子里,每每当他下班赶到附近社区超市的时候,天就已经全黑。每一次驶入小区,他都会不自觉地抬头去看楼上窗口中透出的暖黄色的灯光。而如今,晚霞漫天的傍晚景致,似乎是在提醒他“时过境迁”四个字一样。
五月的N市,已是春末的时节。小区的绿化带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虽然都是寻常的观赏性植物,但是连成一片的月季开得正盛,一眼望去,确实应了那一句“繁花似锦”。翠绿的草坪,带着泥土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掏出车库钥匙的那一刻,朱裔迟疑了一会儿。他明明知道沈文若还在生气,站在自己的立场,朱裔是觉得应该等情况安定下来之后,再使用这把钥匙——毕竟对于尚不确定的事情,他是不会采取确定的行动。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沈文若最反感的就是他这种外人一般的“撇清”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