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状,你不要律师做久了忘记你为之辩护的是一个个活人。”唐安尧反驳道,“活人都有感觉,都要生存,都要讲活着有没有意义。比如我,我一生只爱两件事,拍电影和沈涛。你让我认罪,等于一下让我失掉这两样最重要的东西,我就算争取到法官轻判又如何?就算后面真的能保外就医又如何?我那样活着,会一辈子瞧不起自己。”
他皱了皱眉头说:“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庄大状,我们就此别过。”
庄楚明却没走,他扶了扶眼镜,冷静地道:“我从没忘记你是个活人,唐先生,我只希望你是足够聪明的活人。”
“显然我们对聪明的理解不同。”
“请听我说完。既然这是委托对象的选择,那么我作为律师必须尊重,所以我这里有第二个方案。”庄楚明眼镜的反光更为明显,他继续冷淡地道,“那就是无罪辩护,推翻控方的全部证据,从每个证人到每个物证都打败,但这是一个艰苦得多的过程,也是一个花费巨大的过程,最重要的是,它还容易全盘皆输,连翻身机会都没有。以我的经验,取胜几率不到三成。”
“就这样,唐先生还要坚持么?”
唐安尧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早已摆明了我的立场。”
“这可不是赌大小,我以为你该再想一想。或者跟令兄再商量……”
“不用,他也是这个意思。”
庄楚明摇头说:“好吧。我明白了。”
唐安尧慢慢笑了,他说:“这么说,你愿意留下来打这场硬仗?”
“为什么不?令兄的薪酬给得很高。”
唐安尧伸出手说:“欢迎你,庄大状。”
庄楚明跟他象征性握握手,很快放开。
“问一个题外话,”唐安尧忽而道,“我虽然被关在这,但也知道此刻外面我的名声定然臭过隔夜马桶,为什么你会接我的案子?”
庄楚明垂下眼睑,想了想说:“这个官司很有趣。”
“具体点?”
“所有人都恨不得你输的官司,并不常遇到。”庄楚明推推眼镜,“普通市民都情绪激昂,参与此案的警察呢?公诉人呢?他们有没有被这些影响了取证程序的公正?法官呢?他是不是先入为主地影响了司法公正,这些我都很有兴趣。”
“可如果他们是对的呢?我确实是个变态,我确实杀人溶尸了?”
庄楚明皱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他问:“唐先生,你难道要从我这听到什么‘你一定无罪我相信你的’之类不专业的话么?”
唐安尧笑了,他点点头,说:“是我问了废话,那么庄大状,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庄楚明道:“我要尽快拿到你与唐氏所掌握的有关此案的全部材料,我们来根据材料来尽快构建一个故事。”
“一个我无罪的故事?”
庄楚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有罪无罪与我何干”,他道:“不,一个推翻对方故事的故事。”
他俯下身,迅速在桌子上以手指点了几点,道:“控方的论点支柱分两个主要点,一是物证,包括现场挖掘到的物证,即那个所谓溶尸用的桶、毛发、衣物等、以及非现场物证,包括不雅视频、录音等;二是证人,刨除几个不太重要的之外,只有两个关键证人,一个是李森,一个是费文博。”
“他们一前一后,为控方的故事补充了完整的情节。但问题是,我发现他们俩的证词太连贯,简直缺一个而不可。”
庄楚明抬头凝视唐安尧:“唐先生,你是电影导演,也是编剧,你告诉我,两个之前互不相识的演员,怎么样才能各讲各的台词,却能演完一部戏?”
唐安尧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难,因为我会事先给他们看剧本。”
庄楚明微微一笑,这才真正伸出手来,说:“合作愉快,唐导。”
唐安尧与他郑重握了握手,道:“合作愉快。”
☆、第 18 章
十八
唐安尧案开庭那日全港轰动,多家媒体蹲守法院,包括本港及外媒在内的记者们早早架好长枪短炮占据有利视点准备拍摄。因庭审拒绝媒体入内,大家只能在外苦守,突然之间有人喊:“周景晖的车,周景晖来了。”
一时之间记者们蜂拥而至,围住缓缓驶来的黑色座驾。车门一开,几名保镖并经纪人护着戴着墨镜的影帝周景晖快步入内。他神情肃穆,并无回答任何问题的意思,但他的到场即表明一种支持的态度,众媒体记者纷纷狂按快门,心道有了周景晖,那无论如何回去这篇报道都有东西交差了。
快进法庭时,一个娱记以丰富的战斗经验挤到他面前,将话筒递过去喊道:“周景晖,你认为唐安尧真的杀人溶尸吗”时,周景晖忽然停下来,透过那个人看向他身后的摄影机,语调清晰有力:“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真相就算今天看不清,将来有天也肯定会看清。”
“那你的意思是信唐安尧是冤枉的,力撑他到底咯?”
周景晖不再作答,他的经纪人与保镖纷纷即开挡开人群,用力将他送进法庭。
开庭的时候座无虚席,唐安尧仍然一身唐装好整以暇,他进来时,看到旁听席上的亲友们甚至微微一笑,颔首致意,仿佛今日不过是片场中的日常相逢。辩护律师那边,庄楚明的团队已经紧张就绪,看到唐安尧,庄楚明仅瞥一眼,就若无其事转过头去。
法官入座,宣告开庭。庭审一开始控方节节胜利,正如庄楚明事先所告诫的那样,主控方物证有力,人证证词推波助澜,它们共同给法官与陪审团造成一个深刻印象:唐安尧是个卑鄙阴险、仗势欺人的社会恶瘤,他利用权势威逼沈涛成为自己的性伴侣,又虐待他以至需入院治疗,最后甚至杀人溶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庄楚明不动声色,唐安尧亦面无表情,他在法庭上垂下眼睑,仿佛置身事外,不知在思考何物。忽然,听见控方传唤主要证人李森时,他猛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证人席。
李森被带了上来,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眶深凹,察觉到唐安尧盯着他,他露出愤怒仇恨神情,下意识地想冲过去。
庭上的警察立即拉住他。
庄楚明看到这一幕,一直在敲着桌面的右手食指蓦地停下。
庭上,控方正在问李森:“李森先生,你与被害人沈涛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关系。”李森说,“沈涛是HT电视台娱乐前线的主播,我是该节目的导演。”
“你是何时注意到沈涛与被告有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大概半年前,有天放工,沈涛在打电话,我无意中经过,听到他在电话中提到‘唐导’两个字。随后我有些疑心,因为HT电视台并无任何一个导演姓唐,但我并不放在心上。后来又过了一个月,我们栏目组同事一起去唱K,沈涛喝多了,我送他回家,他并不允我送上楼,我不太放心,看他进去后并没走开,怎知当时突然看到唐安尧朝他走去,抓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进了那栋楼。”
主控官又问:“沈涛失踪前一日,你为何会去到唐安尧位于浅水湾的别墅?”
“因为之前一天放工时,我看到沈涛进了唐安尧助理开的黑色富豪车,我很担心他,当晚给他打电话又没人听,于是我第二天就找到唐安尧的别墅那,没想到他真在那里。”李森顿了顿,说,“我劝他不要跟着唐安尧,但话没说完唐安尧就进来,他以报警和武力威胁我,沈涛害怕我出事,让我赶紧快走。”
“后来呢?”
李森似乎说着说着渐渐有了勇气,他抬起头,朗声道:“我回去后越想越不安心,第二天又去了唐安尧的别墅,但没进去,隔着花园等了会,这时我突然看见沈涛气冲冲从室内走出,回头说‘不是我做的你为什么总是不信!’后来不知为何,他又走了回去,但只到门边,就被唐安尧硬拖了进去,两人肢体碰撞,其间,沈涛的头撞到门框上。”
“你为什么不过去帮他?”
李森浑身颤抖,黯然道:“我有的,我大声喊沈涛的名字,问要不要帮他报警,但沈涛过了会,从二楼窗户那捂着头对我说不要报警,他不要紧。我知道他是怕报了警又给唐安尧造成不好的影响,我真是后悔,为什么当时要听他?如果我当时报了警,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他也不会……”
他声音越来越沉,难过得低头哽噎起来。
控方很满意,对法官说:“我的问题问完了。”
庄楚明站了起来,走到李森面前,盯着他良久不语,法官不得不提醒:“辩方律师,你有问题吗?”
庄楚明微微鞠躬说:“抱歉,庭上,陪审团诸位,我刚刚走神了,因为我在想一个问题,上司对下属特别关心,通常只会有两种原因,一是那个下属太得力,一个人当好几个人用,缺他不行;一是上司对这个下属有所求,而那个求,还通常是不那么好直截了当说出口的。不知道李导这么关心沈涛,关心到他的私事上,是出于哪种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