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似乎想咳嗽,又不敢,就紧紧抿着嘴。
我摸摸他红红的脸颊,又摸摸额头,温度有些烫手,我连忙想把他抱起来:“发烧了,我先带你去看医生。”
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软软地往旁边闪了一下,伸手推我,又怕碰到我:“我脏。”
“不是你脏,是衣服脏了。”我说,手在他身下托了一下,把他抱起来,弯腰从桥洞里钻出去。
夕阳浸在水里,只露出半个红透的边,河面浮着碎金,一闪一闪,亮得人要把眼眯起来。
他趴在我肩上回头看了一眼,门板后面是一个用砖头堆成的四方形的灶,他和我说,冬天的时候他就在里面塞一把干稻叶,用捡来的打火机点着,如果有呛人的浓烟冒出来,他就把铁罐架在上面烤,一会儿再用袖子包了捧在手里取暖。
就这么度过一整个冬天。
“看完医生,我还回来吗?”他靠在我怀里问,我知道他是怕那个罐子被拾荒或者流浪的人抢走。
“不回来了。”我说,“看完医生我带你回家。”
“你的家?”
我把他下滑的身子往上蹭了蹭,说:“我们的家。”
照水村没有医院,只有一间卫生所,一进去里面的人挤得能把外面的人顶出来,没人排队,在柜台前挤成一团,消毒水的味道都被人身上腌臜的气味掩盖了,好像整个村子里谁打个喷嚏吸下鼻子都聚到这来了。
最外面一圈有个大婶看了我一眼,一口浓郁的客家音:“小鬼病咧?”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别跟这等啦,等到天黑你家小鬼脑壳都要烧坏咧,赶紧去大溪尾的培正仙那里看,他那边人少,等个半小时就轮到了。”
我赶紧让她告诉我怎么走,抱着池迁急急往那边赶,大婶还在后面嘱咐:“多带钱咧,他那边贵死人咧!”
记着她的话,路过农村信用社的时候停了脚步,我一手抱着他,一手往口袋里掏钱包,一直昏昏沉沉地趴在我肩头的池迁被我又摇又晃得睁了一下眼,看着atm机说:“这个我也会按。”
我取钱没听清他说什么:“嗯?”
“我每个月来这边按一次,然后大舅公就可以拿去给太奶奶买药吃了。”
我手一顿,回头说:“我给你寄的钱,你都拿给大舅公了吗?”
“嗯。”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买了米。”
“取钱的卡还在吗?”
他说:“被大舅公拿去了。”说完他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好像在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我给他的东西,他接着说,“大舅公说我不给他,他就不帮我埋太奶奶,要让太奶奶在房间里烂掉......”
说到最后已经拖出哭腔。
我叹了一口气。
不敢去想这两年他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是怎么过来的,面对贪婪而虎视眈眈的亲戚,他身边只有年迈多病的曾祖母,可曾祖母太老了,无法给他庇佑,他只有自己站出来,用弱小的肩膀帮曾祖母遮风挡雨,然后一个人在冰冷的人世间苦苦挣扎,熬过凄风苦雨。
幸好我还有重来的机会。
“不怪你,你做的很好了。”我摸了摸他的头发,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安慰。
“嗯。”他低下头去,捏着袖子,偷偷擦了一下眼角。
推开玻璃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突然蹿出来,指着池迁先是一通语速飞快的叽里咕噜,我根本没听清,但池迁听清了,他跐溜一下从我身上窜了下去,涨红了脸站在小孩对面,大声反驳:“我妈妈没杀人,我有爸爸!我爸爸在外面挣大钱,现在回来接我了!”
“屁!我妈都说你妈被关起来了!你就会骗人!”小孩往地上呸了一下,手指在手上划着:“池迁羞羞脸,不要脸,七个鼻子八个脸!”
池迁瞪着大眼睛,被气得呼哧呼哧喘着气,我正想说什么,他跑回来,一把抓着我的衣角,大声宣告:“我有爸爸,这就是我爸爸!”
小孩狐疑的在我跟他之间转一圈,疑惑不定地问:“你真是他爸爸吗?”
“是。”我回答。
小孩一听就往后撤,一溜烟跑没影了。
那孩子走后,池迁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的脸,他问:“你生气吗?”
他抓着我衣角的手是颤抖的。
我俯身将他抱起来,在他耳边亲了一下,说:“没有,我没有生气,我从来没做过别人的爸爸,你能跟别人说我是你爸爸,我心里面很高兴。”
他抬起头,我看到他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是水盈盈的湖泊上有萤火飞起。
我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还烫。
“头晕么?”
他摇头。
“怕吃苦药吗?”
摇头。
“怕不怕打针?”
他这回迟疑了一下,才摇了摇头,闭起眼,脸轻轻在我掌心蹭了蹭。
因他这个动作,心里有某处仿佛裂开了,像是含在嘴里的糖,外壳融化,里头的夹心渗出来,温热的,甜的。
天色已经暗了,变成一种青蓝色,两边的路灯忽闪了几下,一盏一盏亮起,我抱着他沿着路灯往大溪尾走去,头顶投下昏黄的灯光,路边我们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溪流融入长河,浑然难分。
小孩歪着小脑袋看脚下的影子,头慢慢的、慢慢的靠在我肩膀上,额角一缕碎发随着步子一起一伏。
“爸爸。”他小声叫了一声。
“嗯。”
“我有爸爸。”
“嗯。”
“爸爸。”
“嗯。”
“谢谢你来接我。”
我抱紧了他。
第4章 看病捉虫
培正仙原来是云市人民医院的儿科医生,退了休,仍不断有病人找到家里来,他索性把客厅里茶几沙发全撤了,买了两个顶到天花板的中药柜子,前面再摆个玻璃柜台,放西药。
这儿的人喜欢管医生叫仙,带着敬畏。因为这些人捏着生,也捏着死。
我抱着池迁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饭厅捧着个大碗埋头吃饭,脖子上挂的听诊器也没有摘,听见有人进来,便转过脸来,他生得一张和气的脸,看人就先笑:“看病还是买药?”
“看病。”我指了指孩子。
他端着碗走过来,看了一眼池迁,从一个茶色药瓶里拔了一根体温计,拿酒精棉擦过了,塞到小孩腋下。他抬头看了眼时钟:“十个字的时候拿出来。”
我帮池迁按着手臂:“夹得稳吗?”
他手臂用力靠了靠,点头。
培正仙回到饭厅继续夹菜吃饭,他老伴打来一盆热水,绞了条毛巾递给我:“给孩子擦擦。”
我把池迁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全抹了一遍,水变成灰色,他原本雪白粉嫩的皮肤露出来。老人从门外倒水回来,看见池迁后吃惊得“呀”了一声:“生得好俊咧!”
我心里不由有些开心,笑了笑。
指针指向“10”,培正仙拿出来查看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38.2,没事,屁股扎一针就完了。”
他把温度计擦干净搁回瓶子里,摸了摸池迁的脉搏,看了舌头和喉咙,又问:“晚上咳嗽还是白天咳嗽?”
他想了很久,小声说:“晚上咳得多,白天少。”
培正仙就抽出纸来写字,龙飞凤舞一通,叫他老伴抓药,又拎着池迁往帘子后面去。我跟去看,池迁可怜兮兮地趴在高高的竹凳上,露出半边屁股。培正仙正在推针,竖起尖细的针头喷出一点药水,看到这幕的池迁眼睛马上红了,泪水迅速集聚,堆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不怕,就跟蚊子叮一样,一下就不疼了。”我哄他。
银光一闪,他嗷了一下,眼泪滚下来。
拎着三天的药和糖浆出门,培正仙嘱咐说:“别抱他,让他自己走,那样药性扩散的快。晚上要是还没退烧,你就给他包两床被子,捂出汗就好了。”
我连连答应,走出大溪尾好久,池迁都还牵着我的手抽抽噎噎。
我好笑地看他:“你说不怕的。”
小家伙抬头瞪起一泡泪眼,满腹委屈:“你还说跟蚊子咬一样,不疼的。”
我摸摸鼻子,无辜地眨眨眼,说:“没有,我是说跟蚊子咬一样,但我没说马上不疼,蚊子咬的那一下还是挺疼的。”
池迁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不带这么坑儿子的啊!
路边一个湘菜馆的牌招子挑出来,我脚步一拐,带着池迁踏了进去。刚才一门心思找医生看病,看到培正仙,才留意是吃饭的点了。这会儿闻到辛辣油香更是觉得腹中空空,一口气点了两道菜一道汤。
忘了跟服务员交代不要辣,菜端上来的时候连青菜上头缀满红色的辣椒,干锅鱼片更是堆得冒尖的辣椒山,鱼片底下咕噜噜地翻上鲜红的辣油,我心惊胆颤地要了几瓶的矿泉水,夹一筷子菜就辣得扒掉半碗米饭,噎得直瞪眼。池迁吃得伸长舌头直吸气,鼻头上都是一圈发亮的汗珠。可不知怎么的,这菜却越吃越爽,到后来我浇了一勺红彤彤的汤底在白饭上,头埋进碗里吃,辣得眼泪都滚出来,狼狈不堪,心底却越发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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