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后她的情绪很差,怎么逗都不笑,也不吭声。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她,没敢多问,我从来没往未婚先孕那方面想过,从来没有。
后来是平淡如水的交往,结婚,半年后,她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她,让我放她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池迁,他静静地靠在妈妈怀里,低着头,垂着眸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那是一种任人摆布的麻木淡漠。我没想到会从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长得和立秋很像,下巴有点尖,雪白的脸,眼下点着一颗泪痣。
可我不敢看他,因为他同时也很像那个发誓要给立秋幸福、将她从我身边夺走的男人。
或许这就是池迁说我不爱他的原因,我总是克制和他眼神接触,或许自己内心是慌乱的,可在九岁的孩子眼里,不是排斥是什么呢?
面对立秋的哀求,我胸膛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片血肉,疼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我怕我在立秋面前落下泪来,那样我连最后的自尊和倔强都没有了。
我最终如她所愿,放她自由,然后我收拾了点东西,像个丧家之犬一般逃离了南川。
立秋和那个男人结婚了,婚后不到三个月,那些泡沫一样的幸福誓言破碎了,那个曾在她耳边说着甜言蜜语的男人开始打她,有时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是因为在外面受了气,有时只是单纯不痛快而已。
最严重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男人从厨房里抄了把剁排骨的菜刀,揪着立秋的头发就往厕所拖,立秋吓得开始挣扎,那把刀就架在她脖子上,差不多只有一厘米的地方。
七岁的池迁放学回来,听见妈妈的哭叫声,就跑过去,用书包打他爸爸,用自己的头和身体撞开他。那个男人早已急红了眼,举着刀就往孩子去,立秋从三角架子上抓了一把剃刀,一下扎进男人的脖子里。
她被判了无期,连她妈妈都不肯谈起她,她走投无路,在监狱里哭着求我照顾她的儿子:“阿俨,我求求你,我求求你,那孩子还那么小,我求求你,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还眼睛发酸,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虽然我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够呛。
那时我说我现在回不去,但我可以寄钱给他。
“他在照水村,我姥姥帮忙养他......”立秋来不及说得更详细了,她旁边的狱警在催她,时间到了。
后来我只有托朋友卫衡去打听,费了许多周章,才找到孩子的地址,本想让卫衡将他带到我父母家暂时安顿,可卫衡对我说,那孩子不肯,想陪在老人身边。
得到这个答案,我没有再多勉强,只是每月托寄钱给他们,想着支教结束再去接他。
在支教第二年年初,卫衡打电话和我说,立秋在狱中自杀了,她把牙刷的另一头磨得像刀子一样尖,用那东西结束了二十六岁的生命。听和她住在同一间牢房的女囚说,她整夜整夜不敢睡,一睡就会梦见那个杀人的夜晚,然后又尖叫着吓醒。
我那时握着电话站在望不到尽头的麦田里,同批次来支教的老师拨开金澄澄的麦穗来找我:“陈俨,陈俨,你在哪?”我一转头看到他,他被我满脸的泪水吓得手足无措。
我无法形容我的感觉,我猜我只是难过,因为我想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曾和她校园操场后边的小树林里亲吻,我闭着眼,她睁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我眼皮上微微颤抖。晚自习下课,夹在涌出的人流里慢慢走,肩膀撞着肩膀,手臂摩擦,然后我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甩开我,也没有回握我。手心慢慢沁出汗,那带着潮湿的温度我至今还记得是什么样的。
再也见不到了,那个我爱了十多年,却没爱过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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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一回,想起这些倒没有曾经的悲痛了,那之后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即使和池迁的关系莫名僵硬,却也不能否认,有他在身边,我的伤口才能愈合。
反而临死前池迁说的那些话,想起来都会悲伤到心悸。
我曾经那样辜负过他,这辈子,我想好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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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下午三点,我下了车,走在布满砂砾的黄土路上,运送煤矿和石头的大卡车在我身边呼啸而过,扬起一阵沙尘暴一样的尘埃,我退到路边的杂货铺门口躲着,有两个老头坐在石墩上抽烟。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抖出一根递给他:“阿公,你晓得张定富家在哪不?从这要怎么走?”
张定富是立秋姥爷的名字,早早就过世了,但以前的女人嫁了人,名字大多都被忘了,别人叫她们就叫谁谁谁家的,因此我就算想找的是活人,也只能问一个死人的名字,不然就别想找到。
上辈子,我没有亲自去接他,我先回了父母家,过了好久才想起他的事,然后仓促地托卫衡找人去接他,后来也没有问过他,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其中一个老头用浑浊的眼睛看我,站起来,把烟夹在耳后:“说不清,我带你去。”
我跟着他在房屋和房屋之间的窄小的间隔里转悠,上上下下,最后停在一间倒了半拉墙的院门前,门都少了半边,贴在两边的春联破烂不堪,碎裂的红色被风掀得哗哗响。
这种地方哪里能住人,我往里探头,院子里荒草蔓烟,破瓦满地,几只鸟被我惊得扑腾着翅膀飞到没了瓦的屋顶上,歪着脑袋打量我们这两个入侵者。
我回头对老头说:“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啊,”老头吧唧着嘴说,“张定富婆娘没了之前一直都住这儿呢,出殡那天我还来抬棺呢。”
我一惊:“张阿婆没了?”
“早没了,早半年就没了。”
半年前?!
我忙再问:“那一直在她家的小孩呢?”
“不知道。”老头摇头,“那小鬼很久没见过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第3章 池迁捉虫非
谢过老头,我只好沿街一家家问过去,用已经不纯熟的客家话敲开别人的门:“有无看到张阿婆屋家的小孩?”
开门的人都会用警惕的目光在我身上睃一圈,然后说:“没看到。”门贴着鼻子砰的一关。
问到第几家的时候我忘了,后来我的脚后跟走得有点疼,橘色的夕阳在我前边,像是嘲笑一般拿光打我的眼。
我终于深切体会到池迁那些话的意义,我就像是在养一株盆栽,每月往银行里打钱就像浇水施肥,除此之外,别的就没管过了。
照顾他的人都没了大半年了,我们谁也不知道。
问的最后一家,开门的是个女人,生过小孩后变形的身材,头上是理发店里最便宜的卷发
。
她靠在门上听我问,想都不想就说:“不知道,没看到。”倒是躲在他大腿后面的小孩大叫了一声:“我知道,我看到他住在桥底下了,还和颠麻抢地方睡。”
“颠麻”是土话,就是那种没人管的精神失常的女人,乡下常能看到这样的人,把塑料袋顶在头上,身上穿得破烂,一边在街上走,一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有时还会用石头砸人。
我倒退了两步,女人直接把门摔上,在外面都能清晰听到她高声的怒骂:“你又跑去河边玩了?叫你不要去你又去!你皮痒了是不是?又想吃巴掌是不是?”
小孩被打得哇哇大叫:“不是我要去的,是别人拖我去的!”
天快黑了,再晚下去怕搭不上车,我一路小跑往河边去。
一个个桥洞找过去,没有,我不死心,又返回来再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爬到桥头上,手搭了凉棚往河对面看,隔着一段还有一座桥,再远一点还有一座,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
望着有些泛黄的河水,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就在我打算去下一座桥看看的时候,有个铁罐从桥底下滚了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出来把它抓回去,我赶紧跑下去。
小男孩缩在一个背光的角落,前面是半个门扇,他握着门把手,像握着个盾牌一般把自己藏在死角里,我刚才从这扇门旁边走过两次,都没想到有人可以藏在这么狭小的地方。
门里边,他发出几声压在喉咙里的咳嗽。
我把门板从他面前拿开,他整个人往里缩了缩,好一会儿才敢抬头看我。
“池迁?”我蹲在他面前,“还认得我吗?”
他比我记忆中瘦,细软的黑发贴在略嫌单薄的眉毛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盛满清水。
“嗯。”他声音很轻,清澈的眼睛望着我,“你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你想过我?”
“嗯,太奶奶说,你会来接我,要我等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不由自主放软:“怎么不回家?”
他声音依旧很轻:“下雨了,屋子里都是水,不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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