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脸上洋溢青春洒脱的少年,每人嘴上叼个冰壶,无忧无虑在公园里游荡,直到天黑。远远看过去,那就是一排早晨九点钟的初升的太阳,年轻,明亮,耀眼。岁月多么美好。
孟小北不认识他干爹开出来的那辆军绿色吉普。他一路骑到公园,后来骑回家,竟都完全没意识到,他小爹一直在跟踪他。
少棠在后面匀速行驶,开得很慢,看得专注,凝视人流车流中孟小北的背影……他那天也不知怎的,好像着了魔,远远看着那群孩子玩耍,却没上前。这倘若十年前在西沟里,他一早就上去了,一群傻孩子会玩儿吗,老子带你们、手把手教你们怎么玩儿!
可是这回,他没过去,默默看了一下午,不打扰小北。
上去以后说什么?让孟小北跟同学介绍说,这是我爸爸?爸爸陪我们玩儿?……
少棠认得孙媛媛,从八里庄小学就与孟小北同班的女同学,学习特优秀,家里还是大学教授。
贺少棠这人性子里也有很闷很要自尊的那一面,尤其在孟小北面前。同学间交往这种事,他不会去质问孟小北,也没必要,孩子大了,由不得爹。两个人如果互相心里惦记对方,不用逼迫着说出来,不干涉对方人际圈子。
事情转折就在中考完后那几天。少棠从二厂家属大院出来,恰巧路过男孩打球的一个露天小篮球场。
祁亮满脑袋汗,在场边喝水,远远就看见少棠。
两人心里都藏着事。贺少棠脚步未停,不想说话,微微一点头,祁亮喊了一声“叔叔好”,目送少棠从眼前大步而走。
祁亮咬着嘴角,忍了又忍,实在是个憋不住话的漏嘴葫芦,突然站起来:“少棠叔叔。”
“……我有个事儿跟你说。”
祁亮眼里有迟疑闪烁,说话吞吞吐吐:“我、我跟您讲一件孟小北的事儿,他不敢跟您说……可是……我怕他将来在学校里吃亏!”
少棠停住脚,他的北北吃亏了?
……
他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燃着的烟蒂生生戳进自己手掌心,用指力攥灭,捏得粉碎,孟小北怎么了?!
……
其实孟小北只需要对他干爹坦个白,几句话,就能化解很多问题,他偏不说。他就是这种男孩,外表极自在潇洒,内心却还保留一份很传统的纯良羞涩,有事儿掖着藏着,羞于表达。他也摸不清他小爹内心真实想法,男人与男人之间究竟应是什么关系,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也一直担心录取名额,怕最后连本校都考不上,他就只能滚回八里庄念个三类校了。
他不好意思说实话,有个大嘴巴的人替他说了。
考完试两天之后,他去学校交接社团工作,找同学踢球,期间故意避开萧老师,躲着对方走。
萧逸这人也很有意思,被拒绝一回,并未记仇为难孟小北、或是在升学路上设置关卡给孩子穿小鞋儿。萧逸表面沉默不言语,在学校教研组里处理毕业班各项收尾工作,同时还被上面抽调参与中考阅卷。朝阳区几十位语文老师集中在附近某一所学校里,吃住都在里面,进行封闭式判卷。
孟小北作为本校文体特长生,额外优惠三十分破格留校的那份批条,就夹在年级组长办公室的文件里,没有被人砍掉名额。在萧逸那点儿心思里,他仍真心希望孟小北能留校。也正是他在年级里力主将有限几个机动名额,留给孟小北一个……
结束封闭阅卷后,萧老师回学校开会,在他自己办公桌抽屉夹缝里,发现一张神秘字条。
字条上像是孟小北的字迹。他整天批改练习册判卷子,认得大部分学生笔迹。
第二天,一个周五的下午,团结湖公园,萧老师怀着激动心情,迈着轻快步子,独自往公园赴约。
因为是工作日,公园里人不太多。夏日炎热,碧绿的湖水中荡着两三条鸭子船,岸边柳枝拂动,芳草萋萋,确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节。
萧逸无法形容他接到那张字条时,是何种激动勾火的心情,像着了魔。他这天还特意打扮了,酷热濡湿的天气,穿一身民国时期燕园书生常穿的青灰色缎面长袍,黑色白底布鞋,身段颇具文人的俊逸气质,合该配他的很有小言男主风范的名字澜烟。
他也不嫌热,步履轻快潇洒,兴冲冲找到坐落于公园一角的咖啡厅。
咖啡厅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是城里很高级的去处。一般人都在大街上买一毛钱一根的巧克力冰棍,两毛钱的北冰洋双棒,四毛钱一大杯喝得肚圆的散装啤酒,有几人会特意跑到这种地方附庸风雅、斥资奢侈,喝一块五毛钱一杯的高级咖啡呢?
店里一人儿没有,桌上铺着雪白桌布,点缀红玫瑰。萧逸还纳闷,孟小北那男孩,竟知道这种高端雅致上档次的地方。这一般是做买卖的款爷或者有钱高干子弟光顾的地儿。
萧逸选一处靠窗带高靠背沙发椅的小桌,独自呆坐。他点了一杯咖啡,膝头上摊开一本萧红诗选,桌上还摆着一只保温壶,里面有煲好的雪梨糖水。他做菜煲汤手艺相当不错,可惜无人赏光。
就这时候,咖啡厅里又进来一位。
一个穿无袖紧身背心的男子,留酷短黑发,戴金边墨镜,拎个帆布提包,进了店,径直走到与萧老师斜对面的桌子,坐下了。
萧逸诧异地抬头,因为这男的相貌太打眼。
这人宽肩长腿,腰杆挺直,浑身浅褐色皮肤,露出来的两条手臂紧实有力。并非那种肌肉特别发达的粗苯大块头,然而敞开大腿坐在桌边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就不似一般人,像当兵的,又像那种很有背景来头的社会青年。整个咖啡厅里气压瞬间打着旋儿地低沉下去,空荡荡的房间顿显狭窄局促,气氛压抑。
那男的对服务员说:“那桌点的什么?我也点那个。”
萧逸低头嘬咖啡,脸色顿时彷徨。
他抬头,对方也抬眼仔细瞄他。墨镜后面那张脸,面无表情,嘴角紧阖。
萧逸调开视线,对方仍目不转睛,上下打量,墨镜后面是毫不掩饰的凌厉压迫式的视线,透过幽黑的镜片,仿佛两道带电的强光,射在他脸上。
萧老师最终先招架不住,实在受不了了,起身快步走向店后身的洗手间,几乎落荒而逃。
他扣上洗手间门,长吁一口气,撩开长衫前襟,想解个手。
这回邪了,不太结实的门锁直接被人从外面拨弄开了!
墨镜男子亦大步直闯洗手间。屋子很小,将将容下两个人,墙边只有一个白瓷小便器。来人面容冷峻,只有嘴角处暴露出一颗精致的黑痣,让整张面孔流露一丝丝儿柔和,一张阴郁黑脸掩不住五官的英俊。
来咖啡厅赴约与萧老师见面的人,当然就是贺少棠,还能有谁?
少棠将墨镜摘下,挂到领口,眼神冰冷,整个人如同极力压抑着下一秒就要喷发的一座冰火山。他挡住洗手间门口,一条胳膊撑墙,将对方圈住,干脆一言不发,就盯萧逸。
萧老师是“那种人”,这时想当然就误会了,慌忙掩住裤裆,他以为少棠是打算在公共厕所小黑屋里“那个”他!
萧逸问:“你……想干什么?”
少棠冷冷的:“你说呢?”
萧逸严肃地低声道:“你找错人了,我不是那种……在外面随便乱来的。”
少棠不由得冷笑:“那您是哪种,喜欢在哪乱来,说出来给老子听听?咱俩今天来野的还是来浪的,就在这儿还是找间大澡堂子,还是去你家,你想怎么玩儿?”
贺少棠跩起来,就是这么多年从部队大院混出来的一个兵痞,他说话的口吻可以让自己很痞,很浪。萧逸哪交往过这种粗鲁型的?他紧张正色道:“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不行!你让开,放我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少棠嘴角一抿,眼眶亦慢慢发红,压抑着深刻的愠怒:“你喜欢哪类型,半大的不懂事的男孩子,学生?……嗯?萧老师?!”
萧逸蓦然变色,吃惊:“……”
少棠眼神凌厉,咬着牙缓缓道:“您是一位老师对吗,手底下都是一群尚未成年身心都还没成熟的孩子。仗着手里捏的那一丁点儿权力把柄,欺负孩子胆小害怕不敢把那些事儿说出来,所以就拿学生下手,是吗?”
“萧老师,您有种今天来欺负我。”
“你也就敢动我儿子。”
“你敢动我吗?”
少棠一字一句,背心下是起伏的健壮的胸膛,撑墙的胳膊蕴藏力道,指关节都攥得发白。那样子可绝对不是在对萧老师“求欢”,是想打人。他真的怒了。
第四十一章落花流水
不能怪少棠忍无可忍,这次终于对一个陌生人发泄发飙。
他也压抑着憋了很久,心里埋藏着沉重的感情这么多年隐忍不发。他一直认为,自己与小北之间存在的朦朦胧胧的情愫,就是最单纯不含任何杂质及欲望的感情。他绝不是因为男人那种猥琐的肉体欲望才想要亲近孟小北,他甚至至今没想过要碰他儿子,或者将来一定要发展成怎么样。他喜欢小北,最单纯的拥有和豢养照顾。或者说,他即便有成年男人无法克制的生理欲念,也极力压抑着,忍着。他绝不愿承认偶尔夜深人静孤独寂寞的时候,被酒精渲染撩拨的时候,他对他儿子的身体也会有一瞬间的燥热和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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