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北对胡萝卜“过敏”,皆因为他小时在兵工厂幼儿园里备受老师残害。煮蛋没有,苹果没有,穷山沟里就趁一车一车的胡萝卜。幼儿园孩子每日午饭后没吃饱,每人发一根大胡萝卜,还是白水煮出来的胡萝卜,不吃不行,强逼着完成任务必须吃掉。打那之后,他一闻胡萝卜味儿就想吐!
人家孟小京这时就显示出情商优越性,老实听话,饭桌上给啥吃啥,把孟小北不吃的胡萝卜圆白菜饺子全扒拉吃了。饥荒年代这种孩子才能活得下去,倘是孟小北这样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早就直接饿死了。
孟小北就盯着那一大碗酸汤羊肉饺子,每月只有一天的晚饭最开心,因为月末领钱这天他妈妈会包羊肉饺子。他爱吃羊肉,鲜美带膻的羊肉浸泡在酸辣浓汤里,一口喝下去余香满嘴,回味无穷,可美了。
“别都吃了,也给你弟一半。”
马宝纯把饺子分到俩孩子碗里。
羊肉很贵又难买到,多了没有。
可是弟弟都吃了圆白菜,吃了胡萝卜,连香菜都吃了,熊猫蛋白针都打了,为什么还要分我唯一爱吃的羊肉饺子?
孟小北吃着自个儿碗里,还眼巴巴盯着他弟碗里,吃都吃不踏实,眼睛都盯疼了,小爷最爱的酸汤羊肉呦……
孟小北在羊肉饺子上跟弟弟结下梁子,晚上吃香瓜的时候,就从对方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爹从工会领了半个小香瓜回家,咔咔一切,切出薄薄的五片,一人一片,还富余一块,随口说:“谁先吃完不够,就再多吃一片瓜。”
当爹的话音刚落,屁股还没沾椅子,孟小京那边儿没来得及拿起瓜,一家人就瞅见孟小北一人扑到桌边,吭哧吭哧吃起来,西北风卷走云彩的速度干掉自己那一片香瓜,迅速又抢过一块,眼底都闪出一丝小小得意。
弟弟慢了一步,自然没捞到优惠。一家子随即算是开了眼,全家都吃完了,就剩孟小北。孟小北这猴孩子,接下来,捧着那块黄澄澄泛着金光的瓜,也不急也不燥,慢条斯理儿,一小口、一小口,在他弟弟面前抿这块瓜,把弟弟馋坏了……
晚上两口子私下聊天,马宝纯说:“你今天瞅见了吧,孟小北这孩子,多有心计,他就故意的,这孩子怎么这么逗啊!”
孟建民也说:“他就故意等他弟弟把瓜吃完了,咱大家都没的吃了,所有人瞅他一人儿吃。”
马宝纯:“瞧刚才给他得意的那小样儿,就跟啃一块金子似的。”
孟建民:“这孩子从小就那心眼儿,还特别霸道,不让着人。”
马宝纯:“霸又没霸到点子上,挑三拣四,啥都不吃,瞅他弟长多高,他才多高?”
孟建民叹口气:“唉,当初没想到有俩……”
马宝纯:“俩不好?”
孟建民想得很多,说,“好是好,都是心头肉,可是养不起。”
马宝纯还在琢磨她家老大这个心性,总结道:“咱家这老大,爱犯小心眼儿,简直又贼又傻。”
当妈的是刀子嘴快,豆腐心软,说孟小北“又贼又霸又傻”,也是说这猴孩子从小就心思敏感,早熟,心里自有一套主意,打娘胎里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好养活。
当爹的临睡前忽然说了一句:“送回北京让我妈给带吧。”
马宝纯一听,直接从被窝里翻出来,眼睛瞪得直:“不成!不送走,我舍不得……我养一个也是养,俩也是养,我不把孩子送走。”
童年时的孟小北不仅难养,也是那个顶着黑刺头每天在家属大院里疯跑浑身是汗、晒成黄褐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江米条儿在全大院都出了名的猴皮孩子。他穿一身旧运动服,一双别家孩子淘汰掉的尺码不合的球鞋,跑起来身形格外欢脱、矫健,用邻居大妈话说,这娃啥时候看不是翻在墙头就是挂在树上,就没个老老实实站地上的时候!
他活跃,他好动,他爱诈唬,他遮遮蝎蝎很能给他爹妈整事儿。
农历大年,厂里放五天假,工会举办春节联欢会,还组织男女职工去部队慰问官兵、表演节目。
难得的全厂歇班休假,张灯结彩,扭秧歌鼓,大联欢。
孟小北跟他弟弟一人穿了一身新衣服,下边儿套大棉裤。孟小北是孩子头,带弟弟和一群小傻孩子在大院里疯跑。数九寒冬为他冻出一道鼻涕,也舍不得用新衣服的袖口抹鼻涕,就一直吸溜着,脸蛋显出两坨兴奋的红。
刚在家属院电影院里看完电影,一伙孩子意犹未尽,孟小北自封“小兵张嘎”,歪戴一顶旧军帽,指挥冲锋,其他人跟他后面打鬼子。
孟小北从小在同龄人中间就有一股子领袖气质。他说话算话,有威望,而且他特别会玩儿,特别能耐。小孩其实都心智都单纯,没心计,谁会带大伙玩儿,大伙就服谁!
过年大人提着东西在远近一片家属区内走亲访友,孩子们就胡天胡地。孟小北带小伙伴们躲在单元门洞里,拿玩具水枪往路过的人身上喷水,他们这楼来一个客人,就喷湿一个。
孟小北隐蔽门后,压低声音:“鬼子来了!领头那个就是胖翻译!瞄准那个胖翻译!”
哗啦啦,又一个过路的遭殃。
后来,孟小北说:“不过瘾,不这么玩儿了。”
他的忠实喽罗,邻居家一个小胖子问:“嘎子哥,那咱们玩儿什么?”
孟小北说:“我那天瞅见邹大大用白颜色在墙上刷大字,你们学我的。”
他带小胖子从合作社后门溜进去,偷了工会主席邹师傅刷标语用的白漆。于是那天从单元楼下路过的人全忒么倒霉了,滋水枪里竟然掺了白漆,路人气得又打不得骂不得,指着孟小北,“回头告诉你爸爸,让你爸爸收拾你”!
孟小北哈哈哈地乐,一抹鼻子,薄薄的眼皮下透着聪明得意。
晚上家家户户出来放炮仗。那时没有花哩胡哨的高级花炮,只有小鞭儿。孟小北才不跟别人那么土,点一挂,噼啪响。他指挥一群小伙伴,把小鞭儿插到一楼某户人家窗台摆的一溜冻柿子里,露个捻子出来,然后一个一个点了……
嘭!!!
啪——
柿子炸得果肉四溅,如愿以偿地溅到窗玻璃上,红彤彤一大片。一群孩子捧腹狂笑,开心,童年里压抑的乐趣得到释放。
孟小北兴奋高喊:“炸掉鬼子炮楼了!”
邻居大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骂:“炮楼你个瓜怂!这饿滴柿子啊!饿还留着吃呢!”
孟小北遥遥地喊:“柿子您冻着老不吃,饿替您点了,还听个响呢。”
大婶怒吼:“孟小北!!!!!!!!”
当晚他们单元楼里传出孟小北杀猪般的嚎叫。
当年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瘦版赵丹让这熊孩子给逼得,快变成“泼夫”了,拎着笤帚疙瘩,满楼道追着揍孟小北……
孟建民喝道:“站住,过来。”
孟建民即便发怒瞪眼,仍是个很帅的爸爸,完全不够威严凌厉。孟小北根本就不惧怕他爸。
“你给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孟小北歪套着大棉裤,捂着屁股,撒欢似的跑出去,不走大路,偏要爬他们大院后墙的铁栅栏门。棉裤臃肿,耐不住这皮孩子手脚十分利索,真爬上去了,撅着腚挂在上面。
孟建民一看急了:“唉,你给我下来!摔着你!”
“摔”字话音刚落,孟小北果然大头朝下,折过去,摔到门那头了……
孟建民扔下笤帚,三步并两步爬上大铁门,跳下去,着急着慌把他的娃抱起来。这年冬天刚好下了一层厚雪,雪刚化,门那边儿就是个堆满雪泥的泥塘,是软的,皮孩子结结实实摔到烂泥塘里!
孟小北糊了一脸泥,被爹活逮了,还傻开心着,爸爸难得陪他玩儿一回呢。
“爬什么门你?!”
“本来就傻贼傻贼的,脑袋越摔越傻了吧?”
“不走正路的臭孩子,怎么就喜欢走歪门邪道唉……”
孟小北满身泥,头发炸着,活像只刺猬,哼唧:“哎呦,爸,疼……疼啦!”
孟建民笑骂:“疼死你的屁股,你爸还得赔人家柿子!”
孟小北低声道:“爸。”
孟建民:“嗯?知道错了?”
孟小北小声咕哝:“反正好玩儿的就都是错的。”
孟建民笑着呵斥:“就你最能耐了,你还会用鞭炮炸出柿子酱!”
“你爹小时候都没你这么熊,你爹只敢偷偷挖人家几颗菜、偷个柿子,你比我行!”
孟建民用自己衣服袖子给孟小北擦脸、擦鼻涕,气得捏娃的脸、捏冻红的小耳朵,最后又忍不住亲了亲儿子印有水痘痕迹的鼻子……
把孩子送走?
当爹的就能舍得?
即便他自己回不去,儿子是他的希望。
眼里不是皴红的脸蛋、吸溜的鼻涕,看进眼底的,分明是当年那拳头大的小脑袋、脐带带血的肉团子,亲手捧着,养这么大了呢。
……
孟小北咧嘴嘿嘿一乐,眼皮不在单双,眼底有神。
他爸亲了他鼻尖痘印,他眼底都闪出绿光,眼神儿就跟山里的狼崽子似的。
被邻居大妈大婶说得多了,他有时暗自懊恼没他弟弟长得漂亮讨喜、惹人怜爱。为啥自个儿长得不像帅爹,为啥自己长得像妈妈,却也没见妈妈多疼他几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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