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坐在礼堂的木椅子上,从台上青涩的唱腔中听出不少纰漏,他拉着阿忆的小手,瞧着那些骄傲的男女演员,喉咙痒痒的,有点怀念过去的日子。
他在延安住了没几天,无线电波载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根据地响起成片的爆竹声,没有鞭炮的就敲脸盆,敲暖瓶,大家涌出屋子,潮水一般漫上街头,涌进田野,在炽热的阳光里挥舞红旗,认识不认识的都相互拥抱,老兵老泪纵横,大家笑着闹着,哭着吼着,咆哮着宣泄心中的狂喜,十多年的压迫结束了,八年的艰苦战争结束了,我们再不用向小鬼子卑躬屈膝,再用不着担惊受怕,胜利了、自由了!中国人民付出了血的牺牲,用钢铁一般顽强的毅力把侵略者彻底赶出去了!
彻底的欢乐之后是长久的静默,大家低头垂泪,悼念死在小日本刺刀之下的亲人和战友,一位七旬老妪全家二十余口人横遭屠戮,只留下她孤身于人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枯瘦的手捂住脸,从指缝淌下浑浊的泪。
莫青荷站在白花花的阳光地里,感觉脸颊冰凉一片,他知道自己在哭泣,可唇边含着笑容。
之后,嘹亮的歌声就在延河上空飘起来了。
庆祝活动持续了许多天,等人们宣泄完最初的激动情绪,另一些棘手的事务逐渐被提上日程。
由于蒋光头拒绝建立联合政府,延安城先是接见了黄炎培、章伯钧等一大批民主人士,各个党派联名呼吁,国民党再也挡不住和平的呼声,开始跟西北通电,据说毛泽东同志近日也要赶赴重庆,大家都对和谈寄予厚望。
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莫青荷带着阿忆在街头散步,他用柳条和各色小野花编成一只香喷喷的花环,戴在阿忆的脑袋上,一只浅紫色的小蝴蝶围着他打转儿,阿忆腼腆地微笑,两人都被夕阳映成了金色,却见沈飘萍穿着一身列宁式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英姿飒爽的从远处走来。
“小莫!”她朝莫青荷使劲招手,“你怎么还在这里,哥哥来啦!”
莫青荷没反应过来:“哪个哥哥?”
“你傻了吗?当然是三哥啊!”沈飘萍牵过阿忆的手,狡黠地朝莫青荷眨眨眼睛,“上午飞机就到了,他们在城里开欢迎晚会呢,还是老地方。”
莫青荷全身的血往脑门涌,拔腿就要跑,迈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着沈飘萍:“你去不去,咱们结伴?”
沈飘萍吓得连连摇手:“得啦,别忘了我可是叛变来的,躲都躲不迭,哪能上赶着挨骂。”
“哎,你可得帮我说两句好话,三哥凶得很,爸妈不在,他指不定怎么管我呢!”
莫青荷咧着嘴笑,响亮的答应一声,沿着小路迈开了步伐。
105
晚宴的地点选在延安内城一座天主教人士出资建造的洋楼,一楼是宴会大厅,二楼清一色的卧房,内部全部保留具有宗教风格的外国陈设,堪称金碧辉煌。抗日战争刚开始那会儿,八路军商量了好几次想拔了这座洋人的“碉堡”,后来共产党地位逐渐提升,高层需要一个体面的地点接待外宾和各党人士,这儿就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下来。
接待晚会的用得是正式外交规格,大家都挺高兴,八十三军军长沈培楠是谁,老牌国民党官僚家庭出来的,当年是出了名的反共,如今连资深国民党军阀都来跟边区政府结交,和谈这事八成有希望啦!
重庆代表团的人员已经入场,洋楼外围插了一溜儿青天白日旗,门口的马路停着铮亮的军用吉普和黑色大轿车,隔了老远就听见嘹亮的军乐声。
莫青荷莽莽撞撞的跑来,看门的小兵握着步枪,二话不说把他挡在外头:“同志,我们有责任保卫首长们的安全,不管你是谁,没有胸牌就不能进来!”
莫青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急中生智,转头就冲进了老谢的办公室,一口一个老首长叫得别提多亲热,这几年情报战的作用越来越大,老谢跟着官路通畅,累得头发白了一大片,提前戴起了老花镜。
老谢办公室的窗台种着一盆君子兰,刚吐出橘红色的花苞,茶杯冒着热气儿,他把两只脚翘在桌子上,从报纸后面瞥了莫青荷一眼:“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同志就是沉不住气!今天是接见仪式,你一个作战部队的团长跑去像什么话?往后有的是会要开,见面不差这一时半刻嘛!”他点着莫青荷的脑门,“看样子啊,当初我批准你远离情报战场,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莫青荷满脸乞求,竖起一根手指:“就偷偷溜进去看一眼,就一眼,我不让他看见我,不吃饭不喝酒不捣乱,保证看完就出来!”
他就差装孙子撒娇了:“首长,咱们八路军队伍人人平等吧?您看这二六八团的规定,我年满二十六,参军满八年,团级以上,谈恋爱不算犯错误吧?您看,我跟……”
他挺不好意思把沈培楠的名字说出来,遮掩道:“我跟、跟他的事您都知道,去年在葫芦山,要不是我低声下气哄着他,咱们也打不了那场大胜仗!”
他把两手背在身后,像只公鸡似的一边转圈子一边眉飞色舞的描述葫芦山的战况,牛皮快吹到天上去了。老谢被他聒噪的心烦,摆摆手打住他,取出钥匙打开文件柜,抽出一只盖着加急红戳的牛皮纸信封:“刚收到的紧急文件,通讯处下班了,正好没人帮我跑腿,你去一趟,从偏门进宴会厅,悄悄交给赵参谋长,千万不能出差错。”
莫青荷的脸上绽开笑容,老谢慈爱又责备的瞪了他一眼:“还有,嘱咐老赵少灌几两马尿!”
莫青荷一个立定:“保证完成任务!”
他抱着文件袋,笑嘻嘻的出了门,老谢拎起一只花洒给兰花浇水,瞥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确认莫青荷已经走远,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我是特勤处谢兴国,叫赵参听电话。”
他把听筒夹在颈窝,咚咚的敲着桌上铺着的玻璃板,神情渐渐凝重:“嗯,嗯,莫同志已经过去了……带着他的档案,你拿到后不要声张,好好看一看,更要注意他的言行举止,在跟他挑明之前,避免他和那个国民党单独接触……当然,当然,但这位小同志在资本主义世界浸淫已久,这次任务重大,我们必须做好防备……”
木板门关上了,咔哒一声,从里面上了锁,说话声听不见了。
延安内城华灯初上,晚上七点二十分,记者会结束,接待晚宴正式开场。
洋楼大厅被打扫一新,深紫色帐幔从二楼走廊一直悬垂到一楼地板,墙上原先挂着好些油画,首长们嫌那些抱着孩子的西洋裸女有伤风化,勒令换成了斯大林和马克思的画像,房顶雕刻的大理石小天使也被尽数凿了下来,留下一个个丑陋的空洞。
隆重的晚宴让许多革命老区的同志大开了眼界,他们头一次看见镶金色大喇叭的留声机,头一次知道吃饭不能蹲在椅子上,还得端着盘子走来走去,几位一边吃花生米一边骂骂咧咧的老同志充分表现了对资本主义习气的不满,但除了这些穿老棉裤的红军,也有一些人在灯光和音乐声里找到了过去的回忆。
大厅东南角,一名身穿列宁军装,留着蓬松卷发的姑娘早已无心晚宴,一位声音低沉、谈吐得体的国民党将军把她彻底迷住了。
她坐在桌边,紧紧握着高脚杯,眼睛里闪着柔光,时不时轻轻抬手拨弄耳边的头发。
在她眼里,那位姓沈的国民党中将具有她所崇拜的男人的一切特质,他肩膀宽阔,目光坚毅,战争给予他过分冷硬和沉静的外表,与之相悖的是骨子里那种受过优良教育的印记,如果说有人能将军人的粗犷和纨绔子的倜傥完美结合,恐怕就是眼前这一位了。她盯着他军装上铮亮的铜纽扣,相信那规整的军装之下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自从她六年前从美国毕业,为了理想来到延安,她还从未像现在一样热血沸腾,这种激动与她对工作的热忱完全不同,她受过西式教育,很清楚的知道,她陷入了一场致命而罗曼蒂克的爱情。
沿着她朦胧的视线,沈培楠戎装在身,正端着酒杯与一名外国女记者交谈,他的英文自小由外国家庭教师传授,几乎不带本土口音,等发表完国民政府对和平的态度,他忽然发觉身边多了一位小姐。
这位大胆的姑娘像根据地的女青年一样身着军装,不施粉黛,但光亮的卷发和潮湿的目光又让她与众不同,沈培楠有些犹豫,延安风情与重庆天差地别,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了。
姑娘的眼睛狭长而妩媚,举起高脚杯与沈培楠的酒杯轻碰,笑容甜蜜:“密斯特沈,在这里我们互称同志,不过今天气氛特殊,我不介意用回过去的礼节。”
沈培楠立刻懂了,他抬起姑娘的手,在手背轻轻一吻,姑娘咯咯笑着,又与他握了握手:“姜安妮,哥伦比亚大学毕业,沈军座,很高兴与您结识。”
“是吗?真巧,家兄与密斯姜是校友。”
姑娘一挑眉,纠正他:“安妮。”
沈培楠摇着头笑了:“没想到延安有您这样美丽活泼的小姐,真出乎人的意料,不知道小姐从事什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