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春夏紧跟着太平渐渐走远。
宫卫退下,浣衣处的宫人们都吓出了半身冷汗。
管事女官本想教训婉儿几句出出气,可回想公主看她的样子,分明是眼底藏笑的,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上官婉儿。虽说她今日见过武后回来,不见任何封赏,可总归是武后想起召见的罪臣之后,兴许哪日武后又想起她了呢?
想到今日莽撞栽赃,幸得公主今日没有立即重罚,管事女官只觉莫名的后怕。
从今往后,只怕得对她好一些。
经过今日这些事,管事女官也算长了眼,再看婉儿时,忽然也不觉那么面目可憎了。
“都愣着做什么?快些干活啊!”管事女官凶声一喝,原本愣着的宫人们纷纷回到原本的地方,继续浆洗衣裳。
郑氏惊魂未定地扶起了婉儿,“起来。”
婉儿温声安慰母亲,“阿娘,没事了。”
“希望是真的没事了。”郑氏看着婉儿手中的残破纸鸢,叹声道:“天下哪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纸鸢?”
婉儿刚欲说什么,耳尖的管事女官焦声道:“做不出来,也给我想方设法地做!”话音刚落,管事女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平日宫人们休息的偏殿,“上官婉儿,你现在就回去做纸鸢,这里的事不用你管了。”
“可……”
“带着你娘回去,好好做纸鸢,要什么材料只管说!”
管事女官可不想因为今日的事丢了差事,若是能哄得公主高兴,也算是件大好事。毕竟二圣素来偏爱公主,能攀上公主,那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走出掖庭的嘉猷门,太平忽然停下了脚步。
春夏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平回头深望了一眼深邃的宫巷,她终是见到了婉儿,却还是无法把她拢在掌心,小心保护。掖庭中每个宫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若想护她一世周全,她就必须成为那个人上人。
上辈子浑浑噩噩,只求婉儿一句“喜欢”,到头来竟是阴阳两隔,白忙一场。
这辈子一切重新来过,她希望她告诉婉儿的“别怕”,是真真切切的“别怕”。
“回千秋殿,把太傅召来,本宫要听学。”
“诺。”
春夏舒了一口气,当即领命。
母后常说学以明智,女子应该挺起脊梁,男儿能做到的,女子同样也能做到。
这条路虽然艰难,可唯有如此,方能许她真正的“太平,长安”。
太平回到千秋殿不久,太傅领命来到了千秋殿讲学。
平日公主最怕听学,今次主动召请,倒让太傅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太傅恭敬地对着公主行礼,“老臣参见公主。”
“免礼。”太平跪坐在几案边,几案上的笔墨纸砚已备,她认真的模样竟是前所未有。
太傅愕然,“殿下今日这是……”
“听学。”说着,太平提笔沾墨,微笑道:“若有心得,自然应该记下。”
太傅欣慰无比,捻须笑道:“殿下有心了。”
“请太傅开始吧。”
“那今日……就从《女则》讲起吧。”
“慢。”
“嗯?”
太平郑重道:“本宫要听皇爷爷的《帝范》。”
太傅大惊,“这……”
“本宫也是李氏血脉,看不得皇爷爷的著书么?”太平不悦反问。
太傅跪地道:“老臣不敢。”
“那便开始吧。”太平淡声道。
太傅想,公主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今日定是心血来潮,兴头过了,自然会与平时一样了。当下便不再多想,清了清嗓子,从《帝范》的第一章开始讲起。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太平一边听太傅讲析,一边回想上辈子参与政变的那些点滴往事。
确实,有些事是她太过天真了。
今朝醍醐灌顶,只盼一切都来得及。
第6章 藏拙
武后召见了李旦后,又召见了给太平请脉的太医。太平除了发魇夜跑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地方异常。武后想,也许是她想多了,太平不过一时兴起,也许过几日就好了。
第二日,武后问询太傅,几位皇子这几日的功课如何?皇子倒是正常,太平似乎又不对劲了。平日她听学《女则》敷衍就罢了,这次居然主动提起要学《帝范》,据太傅详呈,公主学习甚是认真,比几位皇子问得还多。
不对劲。
一梦之后,判若两人。
她记忆中的太平怎会安安静静地听学半日?平日服饰是怎么鲜艳怎么穿,哪会穿那样的素雅衣裙?
武后警觉了太平的变化,她必须弄个清楚。
这日下午,是太平的听学时辰,武后轻装简行,只带了两名内侍悄悄来到了千秋殿外。她示意宫人们莫要张扬,轻轻地走到了太平的书房外。
凑近殿门,太平与太傅的声音清晰了不少。
“商汤不以鼎俎为羞,姬文不以屠钓为耻……”太平反复琢磨着这两句话,似有所得。
太傅笑问道:“殿下不解?”
“并非不解,只是觉得父皇与母后不易。”太平认真回答。
太傅惑然,“哦?”
太平正色道:“世家子弟与寒门学子皆有良才,世家易入仕,寒门难出头。拔擢寒门学子,确实可以留下更多有才之人,为大唐效力。”
太傅叹声道:“世家家风严正,易出良材,寒门学子虽有才学,大多眼界不及世家子弟。一朝得志,小人得意者居多。”
太平却笑了笑,“物尽其用,人分其路,把适合的人放在适合的官职上,加强监察,以一年为期,尸位素餐者去之,庸碌害群者罚之,敛财结党者诛之,只要依法治吏,十年必有小成。”
“殿下……”太傅惊瞪双眼,万万没想到公主小小年纪竟会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
太平轻笑,“本宫说错了么?”
太傅恭敬地一拜,正色道:“殿下句句切中要害,并没有说错。”
太平微叹,“纸上谈兵易,真要做起来可就难了。”如何监察,如何评定,又选谁来当这监察的官员,又如何保证这些官员不会收受贿赂,避免官官相护?这些事一桩一件,都是父皇与母后头疼的地方。
父皇风疾常发,搬去大明宫后,病情好转了不少,可处理政事劳心费神,父皇经常力不从心。所以军政大事,现下多由母后参决。母后虽然得权,官员却多有微词,政令下发,多有阻滞。究其原因,不过母后是个女人罢了。
虽说太平知道母后最后会成为青史中不可抹灭的千古女帝,如今细想当中的不易,只觉又心疼又倾佩。
她若要成第二位女帝,她要学的要做的只怕更多。这最难的第一步便是,从千秋殿走到朝堂上去。
不树名望,便无人信服,不结官员,便无人可用。
太平盘算着这些事,要办朝廷实事,要结交官员,就必须有正当的理由离开太极宫,只有去了宫外,才能有所行动。
就在太平沉默思忖时,太傅余光瞧见了站在门口多时的武后,急忙对着武后行礼,“微臣拜见天后。”
“阿娘?”太平微惊,起身对着母亲行了礼。
武后微笑,“太傅今日的讲学就到此吧。”
“诺。”太傅收拾好书简,便退出了书房。
太平扬声道:“春夏,备茶。”
武后走入了书房,信手翻了翻太平书架上的书本,原先放在显眼处的游记书籍都已收拾到了角落中,剩下的都是些皇子必学的治世书籍。
太平端立一旁,轻声问道:“阿娘怎么……过来了?”
武后并没有立即回答太平的话,徐徐反问:“你想要什么?”
太平愕了一下,“儿……”
武后对上了太平的眸子,似笑非笑,“阿娘问你,你想要什么?”
太平从不敢与母后对视太久,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去,思忖着武后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抬头。”武后语气严肃,这句话明显是命令。
太平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
武后走近,语声高傲,“回答阿娘,你想要什么?”
“想要……帮母后。”太平的回答不够干脆。
“看着阿娘。”武后现下神色冷峻,眸光如刀,让人莫名地害怕,“我问的是,你要什么?”
太平平静地看着武后的双眼,那句话哽在喉间,不知先从哪个字开始。
武后淡淡一笑,“你连阿娘都怕,如何争你想要之物?”说话间,武后握住了太平冰冷的手,语气柔和了许多,“这条路一旦踏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死不休,你若没有想好……”
“我想要!”太平回握武后的手,两个滚烫的字猛烈撞击着她的心房,那便是“天下”。
武后从未见过太平眼底会涌动这样汹涌的光亮,一如当初她侍候在太宗身侧,看太宗接见万邦使臣的盛景。
那时她就想过,倘若坐在龙椅上的是她,该当如何?
武后已经习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她现在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起伏的情绪,“太平,你怎会突然起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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